御前掌事太监王忠骇然发现,崔元府邸那座被重兵层层围困的书房之内,竟真的挖出了一条细如发丝、仅能通过特制信香传递消息的微型地道!
这让他背脊窜起一股寒意,对沈流苏那神鬼莫测的手段,敬畏之心已然攀至顶峰。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条刚刚被掘出的地道深处,猛地喷出一股焦黑的烟气,紧接着,一枚尚未燃尽的“信香”残骸,竟自己从地砖下弹了出来,摔在地上,碎成了齑粉!
王忠瞳孔骤缩。
香,断了!
香魂界隙。
这里没有天地,没有四方,更没有光。
入目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混沌。
无数比尘埃更细微的香灰颗粒,如同死去的星辰,在虚空中缓缓流转,组成一片冰冷死寂的“星河”。
踏入此地的瞬间,沈流苏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要将她的魂魄从肉身中剥离,碾碎,同化为这片虚无的一部分。
她没有丝毫慌乱,舌尖微微用力,将早已含在口中的“破界香丸”抵在了上颚。
一股辛辣而霸道的香气,如同一道惊雷,瞬间炸开在她的神识之海!
刹那间,她眼前的世界轰然剧变!
那片混沌的灰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条由极其微弱的光点串联而成的隐形路径,它们纵横交错,密如蛛网,遍布整个空间。
这些,便是由历代香魂残念与怨气交织而成的“香径”。
而在所有“香径”的尽头,一座通体漆黑、高耸入云的巨塔,如同一柄刺破苍穹的利剑,静静地悬浮在虚空的正中央。
那里,就是玄冥子的大阵核心!
沈流苏目光一凝,足尖轻点,身形如鬼魅般沿着其中一条最明亮的“香径”,朝着黑塔疾速掠去。
然而,她前行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
一步踏出,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
那死寂的香灰星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火光之中,一个温柔而熟悉的身影正向她伸出手,满脸泪痕,凄声呼唤:“苏儿!快回来!别去……娘亲在这里等你……”
是母亲!
沈流苏的心,猛地一颤。
但她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澜。
她只是在心中默念《逆息诀》,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孺慕之情。
真正的母亲,早已化作焦土下的尘埃。
她留在世间的执念,只会是希望自己手刃仇敌,而非在此地沉沦回头。
心念通达,幻象如镜花水月般破碎。
她再次踏出一步。
这一次,她来到了阴森的刑场。
父亲身披囚服,跪在冰冷的石阶上,满身血污,正绝望地望着她,嘴唇翕动,无声地哀求:“救我……苏儿,救救爹……”
沈流苏握着香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依旧没有停下。
真正的父亲,是宁死不屈、也要守护沈家传承的铁骨之人。
他会为她披荆斩棘感到骄傲,绝不会用亲情来束缚她前进的脚步!
所有阻碍她复仇的,皆为虚妄!
当第二重幻象如烟云般消散,那座巨大的黑塔,已近在咫尺。
塔的底层,是一座空旷至极的圆形高台。
九根擎天巨柱环绕四周,表面光滑如镜,却又透着一股吸食魂魄的阴冷。
每一根石柱之上,都用上古香文,深深镌刻着一个名字。
那是沈家历代香主的名讳。
沈流苏的目光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一一扫过,最终,定格在第九根,也是最后一根石柱上。
那根石柱,是空的。
不,并非完全是空。
在石柱的最底端,一个崭新的名字,正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仿佛是刚刚才被刻上去的一般。
……沈流苏。
她,竟早已是这大阵钦定的最后一份祭品!
沈流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她拾级而上,踏上了高台。
高台中央,一个身着玄色宫装的女人,正盘膝坐在一面巨大的、边缘镶满骷髅的古镜之前。
那女人面容与沈流苏有七分相似,却更添了几分岁月的刻薄与疯狂。
正是幽冥教主,玄冥子!
此刻,玄冥子手中正小心翼翼地点燃一支通体惨白、由九种不同死法之人的骸骨碾粉制成的“九转招魂香”。
香烟升腾,并未散开,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尽数吸入了前方的“承愿镜”中。
镜面之内,并非映照出现实,而是一片混沌的幽蓝。
一个白发苍苍、面容威严的老者虚影,正双目紧闭,静静悬浮其中,随着香烟的注入,他的面容竟在一点点变得凝实。
前朝最后一位帝王,幽帝!
玄冥子察觉到来人,缓缓转过头。
当她看清沈流苏的脸时,那张疯狂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病态而欣慰的笑容。
“你终于明白了?很好。”她的声音沙哑而空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赞许,“血脉的指引是无法抗拒的。你我本是一体,你来,便是为了完成这最后的仪式。”
沈流苏没有回答她的话,清冷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那面“承愿镜”和燃烧的招魂香上。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玄冥子的狂热之上。
“你说我来献身?”她冷冷道,“那你告诉我……为何这‘香魂共鸣大阵’的阵眼,偏偏要设在我父母的忌日,这个一年中阴气最弱的日子?”
玄冥子的笑容,瞬间凝固。
就是现在!
沈流苏手腕一抖,一小撮早已备好的、闪烁着金色粉末的“逆息香”,被她以巧劲精准无比地弹入了那“九转招魂香”的香炉之中!
“嗤……!”
炉中那本是幽蓝色的火焰,在接触到“逆息香”的刹那,竟猛地一滞,随即逆向旋转,轰然转变为刺目的灿金之色!
与此同时,沈流苏闭上双眼,将“三感融合”催动到了极致!
她的嗅觉、听觉、神识在这一刻完美交融,眼前的世界化作了由香气流动构成的法则之网。
她能“看”到每一缕金色香烟的轨迹,能“听”到每一个香咒符文的震颤!
“凝!”
她心中低喝一声。
那冲天而起的金色香烟,在她意念的操控下,竟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体,而是瞬间凝聚成无数细如发丝、锋锐无匹的香气之刃,悄无声息地,精准地刺入了高台四周那些构成大阵基础的香咒符文节点之中!
“咔……咔嚓……”
一连串细微的断裂声响起。
每断裂一处,整个黑塔便剧烈震颤一分,那面“承愿镜”上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一分!
“你们用无辜孩童的哭声养香,用枉死亡魂的怨念点火……”沈流苏的声音冰冷如霜,在震颤的大殿中回响,“可你们忘了,香,之所以能通神明,是因为它本该是净世之物!”
“放肆!”
玄冥子终于反应过来,她看着那被逆转的香焰和不断崩解的符文,脸上闪过一丝惊怒,但旋即又化为狰狞的狂笑。
“蠢货!你以为这样就能毁掉大阵?我筹谋百年,岂是你能撼动!没有香主血脉的共鸣献祭,谁也无法中断这最后的‘香魂裂变’!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
话音未落,她便看到了一幕让她毕生难忘的景象。
沈流苏猛然从腰间抽出了那面早已残破不堪、布满裂纹的沈家罗盘,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了自己左边的肩胛骨!
“砰……!”
一声沉闷的骨裂声响起!
剧痛传来,沈流苏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殷红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浸透了衣衫,更将那罗盘上的每一道裂纹尽数填满!
嗡……!
吸饱了香主精血的罗盘,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
一道璀璨至极的金光从罗盘中心爆发而出,竟如同一面无形的棱镜,将那炉中所有的幽蓝香焰,尽数折射、汇聚、压缩,最后化作一道凝实的光柱,狠狠地轰向了“承愿镜”!
“不……!”
玄冥子发出凄厉的尖叫。
轰!!!!
“承愿镜”应声而碎!
镜中那即将重塑肉身的白发老者,连一声完整的惨嚎都未发出,就在金光的照射下,身形急速虚化,最终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噗……!”
玄冥子如遭雷击,整个人踉跄后退,猛地喷出一口漆黑的淤血,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
地宫开始剧烈震动,整个香魂界隙的天空,出现了蛛网般的巨大裂痕,无数空间碎片如雨般落下。
界隙,要崩塌了!
地面之上,一直紧盯着星盘的阿念猛然睁开双眼,他一把抓住王忠的胳膊,脸上满是焦急与狂喜,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般地比划着手势:“她要出来了!快!点燃‘归途引香’!!”
王忠心神剧震,立刻声嘶力竭地吼道:“点香!快点香接引阁主回还!”
一道粗壮的金红色烟柱,承载着所有人的期盼,直冲天际!
黑塔之内,沈流苏拖着重伤之躯,踉跄地走到那破碎的镜台前,随手拾起一块边缘锋利的镜片。
镜片中,映出一张被血污与尘灰覆盖的脸,左肩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流淌,脸色苍白如纸。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却轻笑了一声。
“我不是来献身的……”
身后,巨大的黑塔在一声声不堪重负的悲鸣中,轰然倒塌,化作漫天飞灰。
“……我是来收债的。”
在崩塌的余烬之中,一缕几乎微不可查的幽蓝色火焰,悄无声息地从碎裂的镜心钻出,如同一条寻找新宿主的毒蛇,悄然钻入了她袖中那面沾满鲜血的罗盘之内,无声蛰伏。
沈流苏仿佛毫无察觉,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归于虚无。
她那只紧握着镜片的手,五指却已僵直,再也无法合拢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