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报被重重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流苏抬眸,视线越过那封措辞强硬的呈报,落在堂下战战兢兢的尚膳局管事身上。
“饮食配香,自古有之,但本宫倒是第一次听说,离了私藏的香料,尚膳局连饭都做不出来了。”她的声音清冷如玉,不带一丝火气,却让那管事背脊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主……主使大人,这……这是局内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非我等敢擅自更改……”管事结结巴巴地辩解。
沈流苏不置可否,只轻叩桌面:“规矩?也好。”她侧首对侍立一旁的阿念道,“传我令,遣十二香卫,携‘辨毒香筒’,去尚膳局走一趟。既然要讲规矩,就帮他们把规矩讲得更明白些。”
“辨毒香筒”四字一出,那管事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不到半个时辰,消息便传了回来。
香卫们在尚膳局灶房一个不起眼的香囊中,当场验出了“迷识粉”的成分。
更致命的是,通过“辨毒香筒”内嵌的微型香谱仪比对,那香囊上的香纹编码,竟与从李焕密室中搜出的那一批完全一致!
铁证如山。
沈流苏甚至没有亲临现场,只隔空下了一道令:“查封尚膳局三日,所有人员禁足禁语,日夜轮焚‘净尘香’。三日后,若再有人分不清米香和人香,便不必再掌勺了。”
这雷霆手段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心怀侥幸的人脸上。
消息传出,之前还怨声载道的各宫各局瞬间噤若寒蝉。
不过一个下午,无数平日里视若珍宝的私藏香炉、香饼、香丸,便被宫人们流水般地送至香察司门口,生怕自家成了下一个被“讲规矩”的靶子。
“主上,”阿念看着殿外堆积如山的香具,低声道,“她们不是怕罪,是怕被发现,自己是‘他们的人’。”
沈流苏唇角勾起一抹冷讽,是啊,这宫里有多少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夜幕沉沉,承乾宫内一片死寂。
自那两名太监诡异自尽后,萧玦便遣散了所有近侍,只留王忠一人守夜。
他遵照沈流苏的密令,日夜守着那尊紫金八宝香炉,不敢有丝毫懈怠。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炉内早已熄灭的香灰却起了异动。
王忠眼皮一跳,凑近细看,只见那层薄薄的灰烬竟像有了生命一般,无风自动,缓缓蠕动着,聚成两个细微却清晰的小字——
念归。
一股寒气从王忠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心头狂跳,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发髻中抽出常备的银针,猛地刺入那两个灰字。
“噗”的一声轻响,灰迹仿佛被戳破的幻影,瞬间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消散无踪。
王忠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敢惊动寝殿内的皇帝,只死死捂住嘴,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借着巡夜的灯笼掩护,一头扎进了香语阁深处的地窖。
地窖内,烛火摇曳。
王忠颤抖着双手,翻开一本用鲛皮包裹的古籍残卷——《香奴录》。
他借着昏黄的灯光,一页页对照,终于在残缺的末页找到了一段几乎无法辨认的记载:魂痕留讯。
释义:唯有被种下“归心烙”的香奴,在非正常死亡时,其最后的执念可通过特定的香灰为媒介,短暂传递讯息,而后魂飞魄散。
王忠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猛然想起,那两名在御前咬舌自尽的太监,不正是十年前,与他一同被录入宫中、分配到尚香局的那批“七童”之一吗!
天色未明,沈流苏便得到了王忠带来的惊人消息。
“七月初七入宫的童仆?”她眸光一凛,立刻下令调阅当年所有相关名册。
当那份泛黄的名册与阿念绘制的“香脉共鸣阵”图纸并排铺在案上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浮现了出来。
“主上,您看。”阿念指着图纸,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颤,“十年来,共有七名‘七童’死于‘暴病’或意外。每死一人,我们这幅香脉图上,就有一个香阵节点出现异常的能量波动。更诡异的是,顶替他们位置的人,无论是从身形、相貌,甚至连说话的声线,都与死者有着惊人的相似!”
沈流苏的指尖缓缓划过那些名字和对应的宫殿节点,眼中寒意渐浓。
“他们不是死了,”她冷声道,“是被‘换皮’了。幽冥教在用尸体养香,用记忆造替身。”
她霍然起身,命令不容置喙:“阿念,带人去宫外乱葬岗,秘密掘开近十年所有死于‘暴病’的低阶宫人坟墓。重点找,那些无名无姓的!”
三日后,阿念带回了比“魂痕留讯”更骇人的发现。
在七座孤零零的无名土坟中,他们挖出了五具保持着诡异“新鲜”的尸体。
这些尸身不腐不烂,体温甚至还带着一丝微凉,而非死物的冰冷。
剖开胸腔,里面竟被填满了干枯的梦蛊花蕊;而他们的脸,则被一层薄薄的香蜡面具覆盖。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每具尸体的右手都死死攥着一枚微型香牌,上面刻着不同的星位编号,与香脉阵图上的节点一一对应。
阿念颤抖着手,撬开了其中一枚香牌。
牌内中空,藏着一粒米粒大小、散发着异香的丹丸——启灵丹。
“主上……这……”
“只要有人在特定的时辰,焚烧特定的香品,”沈流苏接过那枚香牌,声音平静得可怕,“这粒丹丸就会被激活,唤醒这具‘代身’的残魂,从而远程操控现世的某个活人。”
她凝视着那枚精致的香牌,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寂静的地宫中显得格外诡异。
“原来,”她轻声说,“她们每天都在烧自己的替身。”
沈流苏没有立刻发难,反而命香察司大张旗鼓地放出一个消息:香主心怀慈悲,不忍见宫人受毒香所害,将择吉日于观星台举行“净宫大典”,凡曾焚用过安神檀者,皆可报名,服用“清心露”以排清体毒。
此令一出,各宫妃嫔到宫女内侍,无不争先恐后地报名,生怕落于人后,被当成幽冥教的同党。
沈流苏亲自坐镇香察司,监督“清心露”的配制。
从选材到熬煮,每一步都公开透明,任由各宫派来的眼线查看。
然而,就在分装入瓶的最后一步,她屏退众人,于指甲缝中弹入一抹微不可见的粉末——引妄粉。
此物无色无味,却能百倍放大人的潜意识波动,足以让那些与“代身”建立了联系的宿主,提前觉醒失控。
净宫大典当日,观星台下人头攒动。
当数百人同时饮下“清心露”后,异变陡生!
“啊——!”
人群中,三名不同宫司的宫女几乎同时惨叫倒地,浑身剧烈抽搐。
其中一人,口中交替发出或苍老或稚嫩的两种声音;另一人则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神惊恐,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最诡异的是第三名宫女,她猛地坐起,双眼翻白,竟用一种早已失传的古老语调,高声吟唱起祭祀的歌谣!
全场哗然,乱作一团。
沈流苏立于高台之上,冷眼俯瞰这片混乱,声音如冰刃划过长空:“揪出来了。”
她转身,对身后的阿念下令。
“今晚,我要她们,一个一个地‘醒’过来。”
是夜,三名宫女被分别囚于三间独立的密室。
每间密室,都点燃了不同的特制香阵。
一为“忆往香”,以青梅竹马的气息,强行唤醒她们被尘封的童年记忆;二为“断契香”,用怨侣反目时的血腥味,割裂她们与“代身”的魂印联系。
当第三间密室的“噬影香”被点燃时——那香气由上百种至阳至刚的草药炼成,专克一切阴邪寄生之物——其中一名宫女的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非人的低吼。
“你……毁不了轮回……香不断……魂不灭!”
话音未落,她惨白的皮肤下,竟有条状的阴影疯狂游走,最终汇聚于口中,从嘴角钻出一缕比墨汁更浓稠的墨绿色黏液,如活物般扑向那尊燃烧的香炉!
沈流苏早有准备。
她手腕一抖,一张以月眠藤织成、浸透了归烬灰的“封魂网”呼啸而出,精准地罩住了那团黏液。
“滋啦——!”
黏液触网,如同热油泼上冰雪,瞬间爆燃,化作一股腥臭难闻的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密室重归寂静。
沈流苏望着那袅袅升起的残烟,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低声自语:
“你说得对……香不断,”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但我可以——一把火烧干净。”
她转身走出密室,夜风吹起她墨色的衣袂。
是时候,让这整座皇宫,都闻到烈火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