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药房的风暴尚未平息,另一场雷霆已在天牢深处酝酿。
冷宫那口废井传来金石撞击与泥土翻飞之声,火把将半边夜空映得通红。
而天牢,这座吞噬了无数秘密的巨兽,则比往日更加阴冷森然。
云隐被单独囚禁在最深处的水牢,铁链缠身,发丝凌乱,但那双淬毒的眸子依旧死死盯着牢门外。
她不怕死,她只恨功亏一篑。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而此刻,在天牢的另一间审讯室里,气氛却诡异地安静。
萧玦端坐于主位,面沉如水。
他没有穿龙袍,仅一袭墨色劲装,更显其身形挺拔与气势的凌厉。
他身旁,王公公垂手侍立,神情肃穆。
另一侧,沈流苏静静地坐在一张小凳上,双眸依然覆着白纱。
她肩上的白鹤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一个空了的琉璃瓶,那是她方才用来“放大”气味的百花露。
在他们面前,跪着三个从御药房抓来的嫌犯。
他们是除了云隐之外,当晚所有接触过或有机会接触到那间杂物室的宫人。
“陛下,这三人都是在御药房当值超过五年的老人,家世清白,审了两个时辰,都说对云隐假扮宫女一事毫不知情。”刑部的一名官员躬身禀报,语气中透着一丝棘手。
这三人抖如筛糠,头磕得砰砰作响,嘴里反复念叨着“冤枉”。
萧玦的指节无声地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三名嫌犯的心上。
他看向沈流苏,声音低沉:“沈副使,你既能闻出药膏之毒,可能闻出这三人之中,谁在撒谎?”
他已然改口,称她为“沈副使”。
就在方才,他已下旨,破格提拔百草苑宫女沈流苏为内廷司香局副使,享七品宫分,暂领查办御药房内奸一案。
此言一出,刑部官员面露惊异。
闻香识毒已是奇闻,闻人辨谎,岂非神话?
沈流苏缓缓起身,屈膝道:“回陛下,奴婢不敢妄言。只是人之情绪波动,皆有迹可循。惊恐、愤怒、谎言,都会催动体内气血,从毛孔中散发出不同的‘味道’。常人难辨,但对于与气味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来说,就如同墨迹入水,清晰可辨。”
她顿了顿,补充道:“奴婢的眼睛尚未完全恢复,光影驳杂,反而让嗅觉愈发敏锐。陛下若信得过,奴婢愿一试。”
“准。”萧玦只说了一个字。
得到许可,沈流苏在王公公的搀扶下,缓缓走向那三名跪着的宫人。
她走得很慢,高跟的宫鞋踩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催命的钟摆。
她从第一个人面前走过。
那人浑身剧颤,一股混杂着汗臭与尿骚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极度恐惧的味道,纯粹,没有杂质。
“这个人,吓破了胆。”沈流苏心中有了判断。
她走向第二个人。
这人也在发抖,但抖得很有“章法”,更像是在演戏。
他身上的气味很复杂,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着的、如同被闷在罐子里的愤怒和不甘。
这股味道,沈流-苏很熟悉,是野心被戳破时的味道。
“这个人,心怀鬼胎,但不是主谋。”
最后,她走到了第三个人面前。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人也在发抖,磕头求饶,看起来与第一个人并无二致。
然而,沈流苏的鼻子却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协调的气味。
在那浓重的恐惧气味之下,藏着一缕极淡、极清冷的……龙脑香。
龙脑香,又名冰片,性寒,有开窍醒神、清热止痛之效,更是许多顶级杀手在执行任务前,用来稳定心神、保持绝对冷静的秘药。
一个普通的御药房杂役,绝不会用,也用不起这种级别的龙脑香。
更重要的是,这股龙脑香的味道,与云隐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药香,同出一源。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药王谷。
一个真正恐惧到极致的人,身体会失控,气味会浑浊不堪。
而这个人,他的恐惧是装出来的,在他的气息深处,冷静得像一块冰。
沈流苏停在了他的面前。
整个审讯室落针可闻。
“王公公,”沈流苏的声音清冷如冰,“劳烦您,搜一下这位公公的左边袖口夹层。”
那人身形猛地一僵。
王公公眼神一凛,不等那人反应,一个箭步上前,闪电般出手捏住其手腕,另一只手探入他的袖口,用力一扯!
“嘶啦”一声,袖口的内衬被撕开,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极紧的小方块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油纸散开,露出一块黑色的、散发着淡淡腥甜味的药糕。
“这是……‘闭神膏’!”刑部官员失声惊呼,“是死士用来任务失败后自尽的毒药!一旦咬碎,三息之内,神仙难救!”
真相,不言而喻。
那人见身份败露,眼中凶光一闪,竟猛地挣脱王公公的钳制,一头朝墙壁撞去!
“拦住他!”萧玦厉喝。
身后的暗卫如鬼魅般掠出,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那人的后颈。
他闷哼一声,软软地瘫倒在地,被死死制住,嘴里也被塞上了布团。
审讯室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沈流苏。
这个蒙着眼睛的女子,没有动用任何刑具,没有一句逼问,仅凭在人前走了一圈,就揪出了一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死士。
这不是什么“香卜审讯”,这简直是妖术!
萧玦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了利刃的灼热。
他看着沈流苏,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的神兵。
就在此时,一声清越的鹤唳打破了沉寂。
一直闭目养神的白鹤,突然睁开了金色的瞳眸,振翅而起,在室内盘旋一圈后,稳稳地落在了那堆从冷宫井下挖出的、属于崔元的杂物旁。
那些杂物,多是些瓶瓶罐罐和炼药的残渣。
白鹤伸出长颈,用喙在一堆烧焦的药渣里精准地啄了一下,随即飞回沈流苏的肩头,张开嘴,吐出了一小片被烧得焦黄卷曲的……信纸残片。
那残片极小,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但沈流苏凑近一闻,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用特殊药水书写后留下的淡香。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残片,覆眼的白纱下,眉头紧蹙。
她的视觉仍不稳定,看东西重影模糊,但借着烛火,她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用药水浸泡后才会显形的几个字。
“……血藤……北陵台……月圆……”
血藤!
沈流苏心头巨震。
在沈家的调香秘籍中,有过关于“血藤”的记载。
那是一种传说中生长在极阴之地、以地脉煞气为养分的奇物,剧毒无比,却也是炼制某种能控制人心的至高香品的关键“药引”。
崔元和云隐炼制的“蚀心散”,只是控制人心的初级阶段。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炼成那种传说中的禁香!
而完成这最后一步,就需要血藤!
北陵台,那是大晏王朝的皇家陵园,是历代先帝安寝之所,也是整个皇城阴气最重的地方!
信上说“月圆”,算算日子,下一次月圆之夜,就在三天后!
崔元虽然被抓,但他的同党显然已经启动了后备计划,要在月圆之夜,去北陵台取回血藤,完成最后的炼制。
到那时,他们控制的,恐怕就不止是一个皇帝了。
“陛下!”沈流苏猛地转身,朝向萧玦,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凝重,“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将那枚信纸残片呈上,一字一句地解释了血藤与北陵台的关系,以及三天后月圆之夜的巨大风险。
“崔元的背后,是一张妄图颠覆大晏的巨网。北陵台,就是他们最后的命脉所在。禁军虽可封锁陵园,但敌在暗,我们在明,他们对地形、机关的了解远胜于我们。贸然搜山,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让他们毁掉血藤,彻底断了线索。”
萧玦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北陵台是皇家禁地,更是他的心头之刺,因为他的父皇,就葬在那里。
他盯着沈流苏,似乎在权衡她话中的分量。
沈流苏深吸一口气,覆眼的白纱下,那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眼睛,此刻却透出无比的坚定。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为家族翻案,必须走的一步。
她缓缓跪下,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天牢。
“陛下,要揪出幕后黑手,不能只靠搜。他们因香而来,必将因香而败。”
“奴婢,沈流苏,恳请陛下准许,让奴婢亲赴北陵台。”
“请给奴婢三天时间,奴婢愿以这双眼睛,这只鼻子,为您……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