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雪急匆匆走了进来,先扫过那两只黑漆茶盘,最后落在那在那方覆着明黄巾子的剔红茶盘上。
“验。”
口中极快地吐出一个字,手下不停,开了柜子取出银签子,飞快地在每碗茶汤里搅动一圈,目光紧紧追着签身,速度极快却又无一丝遗漏。
确认一切无误,才松了口气直起身,抬手指着那两盘大臣的茶盏:
“主子爷的茶,我先呈送。你二人——”
含雪看向令窈和绘芳。
“待我一踏出此门,便立刻端起这两盘,跟在我身后。两步,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垂首敛目,只看我的脚后跟,直到乾清宫正殿门外。
须得亲眼见我手中的茶盏交到承露姐姐手上,得了姐姐的示意,你们才可上前一步,将盘中茶盏交予旁边候着的当值小太监。”
含雪的眼神在令窈和绘芳之间来回扫视,尤其是在令窈的脸上多停了片刻:
“都给我记死了!出了这御茶房的门,手里捧着的就是你们的命。给我端稳了,天塌下来也得纹丝不动。眼珠子给我定在脚下三寸地界。尤其乾清宫正殿那块地,连块砖缝都长着眼睛。若是让顾谙达瞧见哪个敢抬头乱瞟一眼,仔细当场揭了你们的皮!”
绘芳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瞬间喜上心头。
真不枉这多时日做低伏小,往日虽然也得过几次机会送茶,但都是止步正殿门口,这可是难得的露脸机会。
眼风下意识地扫过一旁的令窈。
当看到那欺霜赛雪的肌肤和沉静温婉的侧脸时,绘芳脸上的笑意如同潮水般急剧退去,瞬间蒙上了一层沉郁。
她也配!
不过是捡了死人的巧宗儿!
她猛地低下头,手指飞快捋了捋自己襟前的衣料褶皱。
含雪不再多看她们一眼,双手稳稳捧起那只剔红牡丹茶盘,脊背挺得笔直走了出去。
绘芳几乎是含雪后脚迈出的刹那,便伸手端起了离她最近的那盘茶盏。
甚至没有再看令窈一眼,仿佛对方是瘟疫一般,咬着唇瓣,低着头,脚步又快又碎地追着含雪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那急切的动作,一半是遵循含雪的吩咐紧跟着,另一半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令窈身边那无形的威胁。
令窈微微一怔,随即也立刻端起另一盘茶盏。入手颇沉,五只盖碗的分量不容小觑,调整了一下手指的位置,力求端得最稳。
刚走到门帘边,便听见沁霜道:
“令窈,记住,只准盯着脚下的路,一步不能错。不该看的,一眼都不要抬。”
“是,奴才谨记。” 令窈低声应道。
定了定神,用肩膀小心地顶开门帘,躬身垂目,依着规矩悄然而出。
晨光已经铺满了宫院,但她的视线只牢牢锁定在身前三尺之内的地面青砖上。
看着门帘再次晃动合拢,一直忍着的赵婆子终于按捺不住,对着李婆子挤眉弄眼:
“哎呦喂……瞧瞧,瞧瞧。这可真正是撞上巧宗儿了。这丫头才来几天?就有这样大的脸面凑到前头去。啧!你瞅她那身皮肉,往那儿一戳一站,白的跟雪捏的菩萨似的。就这身段儿,就这副皮相,甭管是主子爷跟前伺候的,还是门口打帘子的,谁眼珠子路过不得打个滑溜儿绕个道儿?”
她对着李婆子别有深意地撇着嘴。
“老姐姐,你说说,这运气要是‘旺’起来,是不是能撞上那泼天的富贵?嘻嘻……”
最后那两声干笑,尖刻又含混,分明将“承宠”这不可言说的二字,赤裸裸地悬在了空气中。
李婆子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散落的茶叶残屑拢入掌心,闻言手顿了一下,抬眼冷冷扫了赵婆子一记:
“闭上你这张破嘴。还嫌事不够乱?滚去看你的蒸屉。”
她语气严厉,但也懒得再与赵婆子废话,只是用力将掌心的茶叶屑拍进簸箕,发出沉闷的一响。
绘芳仿佛跟谁赌气一般,脚步迈得极快极碎,几乎像一阵风卷着朝前冲。有意无意地用身形挡着后面的令窈,急切地想将那抹令人刺眼的莹白甩在身后。
令窈端着另一盘茶盏,分量沉甸甸地压在手臂上。看着前方绘芳陡然拉开距离、几乎要小跑起来的背影,她本能地想加快脚步跟上。
然而,就在足尖将动未动之际,沁霜那告诫的叮嘱声猛地又在耳畔响起,瞬间镇住了她。
令窈吸了一口气,胸中那点因绘芳挑衅而起的波澜被强行压下。
重新调匀了呼吸,目光落在身前三尺以内的青砖地面。脚步重新变得沉稳而均匀,每一步落下,都力求盘中之物纹丝不动。
那刻意拉开的距离,她不再追赶,只依照自己的节奏,遵循着那份刻入骨髓的“规矩”。
然而心神全然被身后“威胁”占据、只顾着埋头往前冲的绘芳丝毫没注意。直到几乎要一头撞上含雪的后背,绘芳才在咫尺之间猛然惊觉。
她骇得倒抽一口凉气,脚下急急刹住。
尽管拼尽全力稳住,动作已是狼狈踉跄,盘中靠近边缘的两三只盖碗中的热茶依旧猛烈地晃荡了一下。
几点滚烫的琥珀色茶汤立时泼溅出来,溅在她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
含雪闻声回头,面露不满的看着她,柳眉一竖,强压着怒火:
“混账!眼睛长着是出气的?进御茶房快半年的人了,走路连个道都不会看?连个端茶盘都端不稳。瞧你这样子,还不如她懂规矩知进退。”
她下巴朝着令窈方向一点。
“亏得端的是臣工们的茶。要是给主子爷上茶时也这般现眼,泼出一星半点来,莫说挨大姑姑的板子,你这身皮肉连同这饭碗,早也成了烂泥。”
含雪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一眼,只加重了语气:
“还不跟上!”
绘芳脸上火辣辣一片,红的似要滴出血来。那不仅仅是茶水烫伤的疼,更是被当众训斥,尤其还被当着令窈面作贱的羞愤。
她死死咬住下唇,攥紧手中茶盘边缘,重新跟上含雪的脚步,只是那姿态,已再无半分之前的矫揉。
含雪重新拾步,绘芳紧随其后。
令窈跟随在含雪身后,与绘芳两人一列,亦步亦趋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