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刚过,空气愈发闷热。
连房门口再次出现人影——是御膳房首领塔布鼐。他一身石青色总管服色,挺着微腆的肚子,站在门槛处,目光炯炯,声音洪亮压过满室喧杂:
“蒙古贵客们已从乾清宫启驾,往保和殿这边来了。各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拔高声音,如同战场上吹响的号角:“上菜——”
这一声令下,早已待命的御膳房一队十余个小宫女,闻声立刻端起面前摆满各式精美冷拼、热肴的雕漆托盘,身形利落地鱼贯而出。
她们步履细碎而稳健,托盘上的盖碗纹丝不动,如同训练有素的雁阵,朝着保和殿正门方向迅捷无声地移动,只留下身后一道道细密的脚步声和食物的混合香气。
御膳房总领身影消失在门外,沁霜几乎在塔布鼐话音落下的同时就急步走进了御茶房这片角落。
“令窈,准备奉茶进去,这是第一轮,后续茶水视情况再续。” 沁霜语速极快。
说完,她侧身让开。
两个穿着比甲、垂手侍立的小宫女立刻上前一步。
令窈深手脚麻利地端起那三个分量不轻的银壶,分别往三个早已擦拭得光可鉴人的银碗中各倒了约莫五分满的奶茶——不能倒满,一是礼仪,二是后续验看方便。
壶嘴倾注出的温热奶茶散发出浓郁的奶香和清甜的茶韵。
令窈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放下壶,从摆在一旁的小木匣中抽出那支备好的、寸长的纯银扁头验毒签子。
她神色专注,双手因紧张微微发颤,却无比坚定地将银签子分别探入三个银碗的奶茶之中。
手腕带动银签子,在碗中极其细致地、缓慢地搅动着,心中默数着——整整三十息。
银签子抽出,就着窗户透入的日光,她极其仔细地审视着签尖、签身每一个微小的角落,确认绝无半点变色异样。
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将银签子用备好的素布擦拭干净收好。随后将银碗放在小宫女的茶盘上。
“都端稳了。” 沁霜低声喝令,目光扫过那两个端盘的小宫女。
小宫女大气不敢出,稳稳端起放着奶茶银碗和几碟精制点心的茶盘。
“令窈。”
沁霜再次盯紧她的眼睛,声音低沉。
“你亲自领她们进去,亲手看着她俩将奶茶和点心稳妥放在贵客案前。每个细节都要盯着。绝不容一丝错漏。”
令窈对上沁霜那写满最后警告的眼睛,郑重点头,沉声道:“是,奴才明白。”
她整了整本不乱的衣襟,挺直脊背,低声道:“跟我来。”
那两个如同捧着身家性命的小宫女紧紧跟在她身后,绕过嘈杂的人群,从连房的侧门走出,步入通往保和殿殿门的回廊。
室外,申时末的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温度洒在保和殿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蝉鸣聒噪,空气中翻滚着初夏特有的、令人心浮气躁的闷热。
令窈的心跳如同揣了只受惊的兔子,手心潮湿一片,眼观鼻,鼻观心,只看落脚前三尺方寸之地。
她们沿着指定路径,从保和殿偏后的侧门悄然进入。
侧门内光线骤然一暗,随即又被前方殿堂内辉煌的光芒替代。一股宏阔与冰冷交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保和殿正殿内庄严肃穆,殿宇高阔,雕梁画栋,气势恢宏。
主位之上,赫然是皇帝所坐之处,那明黄缎面桌围,用金线密织着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五爪盘龙纹样,华贵无匹。
丹陛之下,左右两侧整整齐齐排列着约二十张紫檀木长案,每一张长案上都已铺好了与等级地位相应的华美桌围。
长案上,御膳房先前呈上的各色珍馐已摆放整齐,琳琅满目。
殿内早已侍立的宫女太监皆垂首敛目,肃立如雕像。
角落里巨大的鎏金狻猊熏炉吞吐着清冽的龙涎香烟,将殿内熏染得气派非凡,却也带着一丝宫廷特有的冰冷疏离感。
殿内掌事太监如同指挥庞大乐队的指挥家,精准地指挥着后续呈送菜品和茶点的宫女。
视线扫到进来的令窈三人,手中拂尘朝那两张尊贵异常的金桌围长案方向极其细微地扬了一下。
令窈心头一凛,立刻会意。
她微微颔首,亲自走至小宫女身侧,看着她小心翼翼将其中一盏盛着温热奶茶的银碗和一个装着几样精致点心的银盘,稳稳当当地放在多罗贝勒的席位上。
放置时,令窈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小宫女的动作以及那银碗落在桌面的位置,确认分毫未偏,才稍微移开视线。
随即,她又引着小宫女来到另一张同样尊贵的金桌围长案前。
这一次,令窈自己伸手从小宫女端的盘里轻轻捧起那盏奶茶银碗,将它稳稳放在这位小格格座前案几的正中位置。
她的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任务完成。
令窈心中紧绷的弦略松。她不敢多看一眼殿中的任何布置,更不敢瞥向上首方向,只微微垂首,领着两个小宫女,依照原路,如同无声退潮般悄然退向侧门。
就在她们即将退出侧门刹那,保和殿入口主门那华美的门帘被两侧肃立的太监高高打起。
绘芳领着两个同样端着茶盘的小宫女,正施施然走进殿来。
她们显然是为皇帝或后续其他王公奉上清茶而来的。
绘芳此刻,姿态迥异,她下巴扬起,颧骨微抬,眉梢轻轻挑起,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前方,眼波流转,带着一种倨傲与优越。
步伐也比令窈方才进来时要慢,步幅微收,腰肢刻意地扭出一个更袅娜风流的曲线。
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身份的“特殊”——她并非普通传菜的粗使宫女,而是能贴近御前、伺候帝王饮用清茶的“高等”近侍。
这种姿态,显然是学着含雪平日里那副端着的、矜贵的御前宫女做派,却在她身上透着一股用力过猛的生硬和刻意的表演痕迹。
绘芳的目光在殿内一扫,恰好扫见了正低眉敛目、脚步匆匆往外退的令窈。
她那微抬的下巴扬得更高了些,刻意停留的目光里滑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混合着鄙夷和自得的轻蔑。
侧门与主门之间的空间不过方寸,两个小队错身而过。
绘芳带着她那身刻意营造的“御前红人”气场,朝着高阶尊位方向不紧不慢地行进。
那昂首挺胸的骄矜姿态,在那片肃穆冷硬的宫殿底色上,显得如此突兀。
令窈则在侧门昏暗的光影下,加快了些许离去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