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如此说,梁九功忙道:“姑娘别急。”
他边说边把她往小轿子这边引。
“这宫里面虽然雪都铲干净了,但就怕冷不丁冒出个没清理到的冰疙瘩,一不小心踩上去摔个四仰八叉就不好了,再说了你这脚,从顺贞门走到御茶房,到天黑你都不一定到地儿,正经坐着这轿子,稳当又暖和,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
他有些殷勤的过了头了,令她有些惶恐不安,令窈偷着瞄皇帝,踌躇道:
“谙达,莫要再打趣我了,我就是宫女,这轿子宫里贵人主子都不一定坐的,我如何坐呢?谙达先伺候着主子爷回去吧。我慢慢挪,这一条路就这么长,总归是要到的。”
话刚说完,忽觉玄烨脸色又沉了下去,威压更胜几分。
梁九功凑在她身边嘀嘀咕咕:“姑娘,总不好让主子爷等你,那边太医都传了,就等着姑娘回去呢。”
言罢,他不再给令窈推辞的机会,手上微一使力,半扶半请地将她往那小轿中一让。随即赶忙小跑至玄烨御辇前,拔高嗓子喊:“起驾。”
令窈只觉身子一轻,已被稳稳送入轿中。那二人抬小轿应声而起,骤然离地的微晃让她身形不稳,下意识地扶住轿壁内侧锦茵,这才堪堪坐定。
抬轿的内侍皆是宫中历练多年的好手,步履稳健,落地无声,轿身虽轻晃,却如行云流水,快而不疾,稳而不滞。轿内暖和柔软,隔绝了外界的寒风。
令窈心神恍惚,方才慎刑司的惊心动魄、马车内的窘迫悸动,尚未在脑中理清头绪,便觉轿身一顿,已然稳稳落定。
乾清宫候着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诸如映云拂月这般有头有脸的迎上来,脆生生请安。
玄烨下辇,一边阔步往殿内走,一边将身上的石青缂丝狐狸皮斗篷褪下,漱晴连忙伸手接住,一行人簇拥着他走进殿内。
梁九功并未随着他们进去,快走行至令窈小轿前,对沁霜道:
“你先回值上,这时辰,一会儿主子爷要用晚膳,御膳房那边离不得人。”
沁霜闻言,细眉一蹙,目光担忧地在小轿与梁九功脸上逡巡:“可是……令窈她……”
梁九功抬手打断:“你怕什么?这在乾清宫里主子爷眼皮子底下谁还敢动她。你别误了差事才是顶顶要紧的。”
沁霜见他神色笃定,言语间自有威仪,只得应了声“嗻”,一步三回头,终是转身朝着御膳房的方向匆匆走去。
梁九功冲廊下侍立的兰茵努努嘴,兰茵快步走来,准备伺候人出轿。
“姑娘,到地儿了,您请出来吧。”
令窈万没想到梁九功会如此郑重其事,把她当做主子来请,慌忙伸手撩开轿帘,弯腰钻出。
轿外,兰茵早已伸出手,掌心向上,准备搀扶。
她原以为是哪位主子,正欲恭迎,抬眸间却撞见令窈那张熟悉面容。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兰茵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令窈燥的脸色红彤彤的,霞飞双颊,她窘迫地咬了咬下唇,此刻也无暇解释这匪夷所思的境遇,只对着兰茵微微摇了摇头。
兰茵心领神会,搀扶她一把,助她站稳。
令窈定了定神,正欲抬步朝御茶房方向挪去,偏偏梁九功站到另一侧堵住了她的路,只能夹在二人入了殿门。
乾清宫内,地龙烧得旺,熏风扑面,竟似三春时节,全然不似外间风雪严冬。
兰茵和梁九功挟着令窈走进来,东暖阁里,玄烨正在更衣。几名大宫女并两三个伶俐太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伺候他穿衣,
梁九功脚步未停,径直掀开暖阁门帘,疾步上前,躬身接过宫女手中的玉带,熟练地为玄烨系上。
玄烨立定不动,双臂展开,任由众人服侍,目光沉静如水看向东暖阁外。
那暖阁的门帘因梁九功的进出,兀自轻轻晃动着,恰好露出一抹熟悉的绛色袍角,那袍子昨夜叫雪水浸透,如今虽然干了却是深深浅浅一片,溅了几点泥点子,蹭了几处乌漆麻黑的灰。
玄烨的目光停留一瞬,眉峰倏地蹙起,如同刀锋刻过山峦:
“进来。”
帘外的令窈一颗心拎到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手,掀开了那厚重的锦缎门帘。
屋内众人手上动作依旧行云流水,未曾停顿半分,然而那一道道看似不经意的眼风,却如同细密的蛛网,无声无息地扫过她周身,带着探究、好奇和审视。
令窈垂着头扶着门框在兰茵搀扶下走进东暖阁,对着玄烨肃了肃身。
脚下是温热的金砖地,暖意透过薄薄的鞋底渗入冻伤的脚,那冻疮又开始痒起来,令窈站在一边,双手紧紧攥着袖口,咬牙忍着,盼着他早点叫退。
玄烨已更衣完毕。转身撩袍,姿态从容地在临窗炕上落座。
炕几上,一盏雨过天青釉的茶盏早已备好,热气氤氲。他伸手端起茶盏,指尖拈起瓷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却并未落在茶汤上,而是微微抬起,越过氤氲的水汽,投向角落侍立多时的太医:
“去,给她看看。”
“嗻!” 太医躬身领命,不敢怠慢,立刻提起药箱,朝着令窈走来。
兰茵连忙扶着她在角落里杌子上坐下,将她胳膊放在一旁的花几上。
太医打开药箱,那边兰茵抽出自己的帕子搭在令窈手腕处,太医伸出三指,轻轻搭在那方素帕覆盖的皓腕之上。他的指尖微凉,神情专注,双目微阖,细细感受着指下那细微的搏动。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炭火在炉中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
玄烨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在那盏清茶之中。
令窈僵坐在杌子上,手腕处传来的微凉触感让她心神紧绷,不敢乱看,目光落在金砖地上。
太医把脉又慢又细,先切脉,而后抬脸看看她的脸色,随后道一声:“姑娘得罪了。”这是要看冻伤的脚。
令窈顿时扭捏起来。
慎刑司里光顾着跟含雪周璇,想着如何按计套她的话,等出了慎刑司又是全凭劫后余生的一口气吊着,浑然忘了满人姑娘的脚是不能叫外男看见的,此时骤然提起她才想起这茬来。
那苍白的脸顿时红了,颊上笼着疏淡的红晕,顺着脸颊一直烧到耳廓,倒添了几分血色。扯着袍子,声若蚊呐:
“劳烦您开个药,奴才回头自己抹。”
那太医已经须发皆白,闻言抚须道:“看都没看,怎么开药,你放心,医者不避大防。”
他都这么说了,令窈不好在推辞,乾清宫人多眼杂,怕被人说闲话,说矫情拿乔,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