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升至高天,将宫殿庑顶的琉璃瓦映照得耀眼生辉。
乾清宫那边的晨议该是散了,殿内不时传来太监尖细的传茶声。
御茶房内众人手上丝毫不敢停歇,既要应付圣驾可能随时召唤的清茶、点心,又要马不停蹄地准备着午宴所需的一应茶饮器具。
空气里弥漫着沸腾奶香、茶叶清气、以及点心甜腻的混合气息,绷紧的神经如同满弓的弦。
内务府早已分门别类地下发了今日宴饮的所有饮品茶点明细单子,上面勾画清晰:
令窈负责熬制呈送圣上、多罗贝勒察罕、达尔罕亲王格格的奶茶,共计三壶;绘芳则负责帝王与蒙古贵宾所需清茶的冲泡,她需携带全套精选贡茶及专用茶具,届时在耳房现场侍弄;赵婆子监制的各色茶点分装在无数小银盘中,堆叠整齐;李婆子作为绘芳的副手协助茶事;二门子和小双喜则承担起所有沉重器具的搬运之责。
午时刚过,未得片刻喘息。
门帘被猛地掀开,沁霜的身影堵在门口。
她面色紧绷,额角汗湿,催促着:
“都带上东西,立刻跟我走。保和殿连房那边候着。”
眼神在众人的器具上扫过,语气带着警告:
“点清你们自己的东西。碗壶茶点,一样不许少带。更别指望着临时回来取,真要是缺了什么,就是掉脑袋的事。”
她话音一落,原本还在忙碌擦拭、检查的众人动作瞬间僵硬了一瞬。
随即陷入一阵哄乱。
绘芳飞快地再次清点盖碗的数量,李婆子用力按了按茶具箱的锁扣,赵婆子又揭开银盘看了一眼点心是否稳固,令窈则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斜挎着验毒银针的布囊。
“走!” 沁霜再次厉声催促,率先转身,步履带风地往外走去。
众人不敢有片刻耽搁,依着指令,各自小心翼翼地抱起、端起、或由小太监扛起自己的那份“家当”,像一支沉默而紧张的队伍,紧随沁霜之后,穿过阳光明媚却令人心跳加速的宫道,向着保和殿的方向疾行而去。
保和殿巍峨的殿宇近在眼前。靠近宫殿侧后方、一处专供宴会杂物周转的连房内,此刻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此间灯火通明,比御茶房宽敞数倍不止,却被各种忙碌的身影和堆积的物品塞得满满当当。
空气中混杂着复杂的味道:油锅的煎炸香、蒸屉的饭菜气、酒液的醇冽、瓜果的清甜、以及各式清洗用具的皂角水气。
视线所及皆是忙碌。
御膳房壮硕的庖丁们赤膊抬着巨大的食盒,喊着号子穿梭。
御膳房茶房的人更是在一角摆开了阵仗,几十个装着各色汤羹、果露、米浆的银壶在长案上排开,杯盏碟碗林林总总,几乎占据了两三张大桌,忙得人仰马翻。
负责陈设宴席的太监宫女们正在熨烫桌围椅搭,归置金玉酒盏碗碟;更有专门负责菜品验毒、热菜、摆盘、传呈的几路人马,在限定区域内流水作业,呼喊声、器皿碰撞声、脚步奔跑声交织成一片鼎沸的浪潮。
这连房俨然成了整个宫宴后方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指挥中枢,每一件器物,每一道程序,都关乎前殿宴饮的体面与秩序。
沁霜领着御茶房一行人,像逆着湍急水流的小船,艰难地挤过人流,终于在连房靠西墙、邻近通风口的一隅找到了属于他们的方寸之地。
位置不算宽敞,但胜在相对独立,紧挨着一条通往殿侧的短廊。
“动作快。” 沁霜低喝,“摆好。清点。”
无需多言,众人立刻在指定位置行动起来:令窈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三个银壶取出摆放妥当,旁边放好配套的银碗和装着银签子的小木匣。
绘芳动作却极其利落地将自己的青玉茶具一一取出排开,精选的茶罐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赵婆子紧张地将装点心的银盘摆放整齐;李婆子、二门子、小双喜也迅速将备用茶叶、热水、擦拭布等物品归置清楚。
小小的角落迅速被有序的忙碌填满。
刚将手上的银壶摆放端正,令窈直起身,目光下意识扫向不远处那一片更为喧嚣的区域——御膳房茶房的地盘。
恰巧,几名正在忙碌清点汤羹银壶的宫女太监也抬头望过来,其中两个赫然是令窈当年在御膳房茶房共事时的熟人。
他们显然也认出了令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笑意。
令窈对着那几张旧识的的面孔,遥遥地、用力地点头致意,脸上也努力挤出一个小小的笑。
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其中一个小太监还调皮地、极其轻微地扬了扬下巴,又赶紧低头忙活——那意思或许是“好家伙,混到御前去了。” 或是 “好忙。” 也或许是无声的鼓励。
这种昔日共患难的默契,在眼前这片混杂着巨大压力的喧腾中,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令窈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自己眼前这三只沉甸甸的银壶。
空气里那股混杂着无数气味、人声、压力与潜在危险的旋涡还在持续旋转。
未时二刻,众人已经清点完毕,只有御膳房那里依旧忙的热火朝天。
顾问行和大姑姑春霭如同两道无声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连房主门入口处。
房内喧嚣刹那间冻结。
无论先前多么繁忙,所有人都像被无形的线提起一般,瞬间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顾问行的目光沉静如水,春霭脸上那抹淡笑依旧,两人的眼神无声地扫视过整个连房——掠过堆积的器物,忙碌后残存的痕迹,还有每个宫女太监垂下的面庞。
这目光带着审视,亦带着威压。
所幸,他们并未深入,只在门口略作停顿,目光交汇间似有交流,便又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人虽走,那紧绷的弦却绷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