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刚在廊下阴凉处坐定不久,笔尖尚未在账册上落稳,便见甬道那头梁九功领着含雪并几个垂手小太监快步走来。
含雪手中稳稳托着一个剔红茶盘,盘中赫然是今早令窈亲手验过、盛着奶茶的银碗。
梁九功在御茶房门口站定,目光扫过廊下。
令窈正埋头于账册,浑然未觉。
还是机灵的小双喜眼尖,连忙打了个千儿,故意拔高声音喊道:
“梁谙达,您来了。”
这声呼喊惊得令窈猛地抬头,慌忙起身行礼。
梁九功将手里的拂尘轻轻一扫,落在肘弯:“戴佳氏,你素来以沉稳勤谨示人,为何今次如此粗心大意?”
他刚说完,含雪已是柳眉一竖呵斥道:“戴佳氏你好好瞧瞧!”
言罢将银碗滴溜溜扔到她桌上,咯噔噔转了一圈,奶汁洒了一桌,瞬间打湿了令窈刚刚抄好的账簿。
“猪油懵了心的东西,亏我还在众人面前称赞你如何如何妥帖,如今一朝登了枝便来打我的脸!”
令窈叫她疾声厉色呵斥的发懵,御茶房里诸人已经听见动静,纷纷走了出来。
令窈的目光落在那银碗里仅剩不多的乳茶上,奶色洁白醇厚,不解问道:“可是乳茶出了问题?”
她直接不管含雪,径直问梁九功。
梁九功微微颔首,用拂尘指了指:“你一尝便知。”
令窈伸手蘸了一点乳茶放在嘴里,是酸的!乳茶是酸的!怎会如此?
她亲自验过御膳房送来的鲜乳,没有问题,她亲自清洗那些器具没有问题,那到底哪里出的错?
令窈顿觉两耳嗡嗡作响,含雪诘问的声音都听不清,脚下发软险些瘫下去,死死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谙达明鉴,那鲜乳奴才今早亲自验过并无变质,熬奶茶的器具也都是奴才亲自清洗,用干净的巾帕擦过,确定无碍才开始熬煮,这些御茶房里人都是看见的。”
她求助的目光扫过御茶房诸人。
赵婆子瞬间往后缩了缩身子,李婆子正准备说话叫含雪那凌厉的眼神一瞪瞬间踌躇不定。
绘芳更不可能仗义执言。
栖芷此时已经去太医院核对主子爷药膳单子。
到最后倒是小双喜顶着众人灼灼目光小声道:
“奴才和二门子奉命去领的物料,那鲜乳是奴才搬回来,当时看着闻着都没……没问题。”
他声音越说越小。
含雪冷哼一声,冷冷的看着小双喜:“你到敢给她打包票了,你是哪个台面上的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那刻薄的斥责吓得小双喜浑身一抖,脸色煞白,再不敢吭声。
令窈收回目光,突然拿起桌上银碗,噗咚一声跪下,高擎着那只银碗,眼神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谙达,若是奴才的错,奴才甘愿受罚,只是便是刑部的老爷判案也讲究人证物证,方能定罪。这碗乳茶奴才不敢说不关我事,但……”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梁九功。
“但我历来做事讲究只多不能少,所以给主子爷熬煮的奶茶一般都会多出两三碗,如今叫奴才和一起未用完的鲜乳封在装有碎冰的布包里,谙达要验奴才立刻就去拿。”
言罢她只是高举着碗,等待梁九功示下。
梁九功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在令窈脸上停留片刻。并未说话,只微微侧头,对着身后侍立的赵昌使了个眼色。
赵昌连忙走进去一阵翻箱倒柜找到那布包,打开一看果真两个银壶,他连着布包一起抱了出来。
梁九功目光落在布包上,只吐出一个字:“验”。
赵昌不敢怠慢,当着所有人的面,小心翼翼解开布包,拿出两个银壶,倒了一碗,亲自尝一口,又另到了一碗呈给梁九功:“师父,奴才验过奶香醇厚,并无问题。”
梁九功接过碗,就着天光仔细看了看色泽,又凑近鼻端嗅了嗅,这才浅浅啜了一口。
他缓缓咽下,脸上那层冰霜般的肃穆终于松动了一丝,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
“嗯,确实没问题。”
令窈只觉得胸口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轰然落地,顿时松了口气。
梁九功的目光缓缓转向含雪:
“如此看来,那这酸败之味,究竟是哪一道步骤上出了差错呢?”
含雪面颊褪尽血色,眼风惶急扫向令窈,却见那戴佳氏泥塑木雕一般,双手擎着银碗,背脊挺得笔直,跪得纹丝不动。
含雪唇瓣翕张,喉间却如堵了棉絮,终究未能吐出一字。
众人目光灼灼,如芒在背,那斜刺入廊的日头晒得她后背滚烫,胸中窒闷难当,几欲眩晕。
四下皆无声,忽闻一声轻笑,那笑声随意得好似拂过阶前的风,只听见绘芳漫不经心道:
“既然熬煮过程没问题,那就是盛装出的错了喽,比如……”
拖长语调,扫视一圈,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钉在令窈伸身上。
“比如……那只碗,干净与否就在戴佳氏心里了。”
“碗……不干净?”
梁九功的眉头瞬间锁紧,目光锐利地射向令窈手中高举的那只银碗。
那碗身泼溅的奶渍和碗底残留的酸腐痕迹,此刻在他眼中成了巨大的疑点。
御茶房器皿繁多,乳茶多用银壶银碗,清茶瓷盏各色各样,药饮也多用素瓷,都统一摆在北墙的高架上。
盛装之时,随手取用洗净的碗盏乃是最最寻常之事。谁能证明当时拿到手里的是洗的绝对干净的?
令窈此时都有些怀疑自己,她没洗干净?她真的没洗干净?这简直让她辩无可辩,避无可避,即便是不是故意做坏东西,也有疏忽之罪。
今日这顿罚,她是插翅难逃的。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令窈握着银碗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依旧坚持着最后的解释:
“盛装的碗,每次都是按照章程清洗干净,擦干再装饮品,这是御茶房的规矩。”
“规矩不规矩,活干的干净不干净,还不是事在人为!”
含雪脸上那层慌乱惨白瞬间褪去,刻薄的轻蔑与倨傲重新浮现出来。
她抓住绘芳递出的刀子,迫不及待地将它捅得更深:“戴佳氏,即便是你没有做坏东西,那也有失察之罪。”
随即向梁九功福了福身:“还请梁公公回禀顾谙达示下,该如何处置。”
梁九功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看着跪在地上摇摇欲坠、却依旧高举银碗的令窈,沉声问道:
“戴佳氏,你确定那只碗,当真是洗干净了?”
她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声音坚定:
“奴才,确定。”
她的话音刚落,含雪立刻厉声道:“空口无凭,怎可断定?”
令窈浑身一颤,咬咬牙:“令窈,确实没有证据。”
含雪仿佛松了口气,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那抹得逞的笑意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事已至此,戴佳氏,你就乖乖领罚吧!”
梁九功沉吟片刻,面上显出几分踌躇之色:
“碗没洗干净……这……。”
他似乎在斟酌措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