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愕然,眼前递来的是御笔,天子亲持递到她面前,让她在御案上写字。
更让她心弦骤紧的是他方才话里那个“我”,仿佛不经意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这份带着几分随意亲昵的举动,让她感到手足无措。
脸上刚刚褪下的绯色瞬间又爬上来,半咬着唇,不知如何面对了。
玄烨拿笔的手依旧悬在半空,唇角噙着笑,脸庞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出几分儒雅,甚至带着点调侃的意味,温声道:
“怎么?还要我请你不成?”
令窈心头一凛,再不敢犹豫,伸出手恭敬接过笔。
玄烨已然侧身,为她让开了御案前的位置。
令窈一颗心几乎是跳到了嗓子眼,处理天下朝政,批阅重要奏章的御案?她怎么敢又怎么能在这里写字!
只能把那张宣纸往桌角扯了扯,微微斜着身子,心里惊惶,手腕便有些微颤,强迫自己稳定心神,照着他的御诗一笔一划腾挪。
玄烨素来简朴,不喜奢华,用的御笔大多是简单的竹制木制,令窈拿着的是他素来喜欢的紫檀木笔管紫毫笔,那深深地紫檀木衬着她白皙纤巧的手,越发如瓷如玉。
窗外天色依旧昏沉,殿内已点起灯火,暖黄的灯光笼在她握着笔的手上,晕出一片温润光泽。
她屏息凝神,极其小心地一笔一画地写了两字。字迹带着明显的颤栗,拘谨而稚嫩。
就在她第三字将要落下时,斜刺里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
“握笔的姿势不对。” 玄烨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猝不及防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随即整个温热干燥的掌心包裹下来,几乎将她的手完全纳入掌控。
令窈像是被火灼一般,手腕一抖,笔尖险险悬在纸上,差点将笔脱手甩出去。
玄烨只是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那颤抖的笔尖,语气如常,带着教导的口吻:
“写字,手上要稳。”
令窈整个人僵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把持着自己的手腕,带着不容忽视的霸道,一竖一直,一钩一挑。
那馥郁的龙涎香将她整个包裹,他微微俯首时温热的鼻息扑洒在脖颈间,如同羽毛般搔过她颈侧敏感的肌肤,带起一阵强烈的痒意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脸上的热度轰然炸开,火辣辣的,心跳声响彻耳膜,盖过了窗外淅沥的雨滴声。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运笔时牵扯身体微微摆动,那胸膛在她后背一拂而过,像是星火以燎原之势在她身上蔓延开来,一口气顿时噎在嗓子里出也出不来。
乾清宫西暖阁的支摘窗下方窗扇,为了让帝王赏雨,被宫人特意摘了去。
风裹着水汽扑了进来,混着泥土的味道,吹的那冰鉴四周的白汽丝丝缕缕荡开。
御案之上,一卷摊开的《唐音统签》被吹的纸页翻动,哗啦作响,最终缓缓停驻。
令窈下意识去看,只见其上写着: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只觉得轰雷掣电,心神驰荡,一瞬间愣在那里,不知今夕何夕,一片空茫。
心中有根弦慢慢的缓缓的,清晰的绷起来,那弦上烙刻的两个字,无需思量,已然呼之欲出——玄烨。
手中一顿,那首御诗七言最后情之一字,一勾顿时偏了些许,墨迹瑕疵,清晰刺目。
令窈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回过神,挣脱出手,慌乱地将紫毫笔搁在笔山上,踉跄着后退一步,深深福下身去:
“奴才失仪,请主子爷责罚。”
玄烨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写歪了的情之一字上,那一点瑕疵,在力透纸背的御诗旁,显得格外突兀。
他眉头微蹙,神情间掠过一丝恍惚,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主子爷。”
顾问行手捧一叠厚厚的纸笺,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
“各位大人听闻喜降甘霖,皆欣喜不已,纷纷即兴赋诗贺喜。这是刚送进来的,请您御览。”
一叠叠墨香犹存的诗笺被恭敬地呈上御案,瞬间吸引了玄烨的注意。
他眼中的复杂情绪迅速敛去,重新被帝王的沉静与审视所取代,微微颔首,已拿起那些诗句细细审阅起来。
令窈心头骤然一松,趁着没人注意的间隙,飞快地福了福身,脚步轻悄退出了西暖阁。
身后,是御案前重新专注于诗稿的帝王身影,面前,是淅沥滂沱的雨幕。
那萦绕不散的龙涎香气,那指尖残留的微凉与温热,还有那惊鸿一瞥的诗句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她狂跳不止的心上。
殿外湿润的风裹挟着雨后的清新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她脸上残留的滚烫与心头的悸动。
刚踏下丹陛石阶,便见兰茵领着两名小宫女,手捧叠得整整齐齐的床被与床单,正拾级而上,看样子是预备着去西暖阁为玄烨更换寝具。
兰茵瞧见令窈从殿内出来,脚步微顿,冲她微微颔首一笑。
恰在此时,沁霜也从御膳房的方向,撑着一柄油纸伞匆匆而来。
她行至阶下,抬眼便瞧见了站在阶上的令窈和兰茵。
三人目光一触,眼眸一转,旋即垂下眼帘,遮住那晦暗不明的眼神,脸上会心一笑。
千言万语,皆在不言间。
她所做,不过是顺水推舟。
兰茵所为,不过是顺势而为。
沁霜所行,不过是顺天应人。
皆是绘芳作茧自缚,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半分。
令窈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朝着御茶房的方向行去。身后,兰茵与沁霜也各自错身,继续她们手中的差事,
天幕低垂,大雨滂沱,似乎在洗刷天地之间的一切。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