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以令窈行动不便,原住的庑房阴寒极不利于冻伤将养,更兼她此番揪出含雪这条蛀虫,顺藤摸瓜肃清宫闱,功劳不小为由,向玄烨请旨,将她安置在了乾清宫西侧的一间连房内。
这间屋子原是几位大宫女轮值间隙歇息用膳之所,虽不算宽敞,却胜在位置紧要,紧邻乾清宫正殿,此刻已被洒扫宫人仔细收拾出来。
屋内陈设简单。临窗一铺暖炕,炕上铺着暄软厚实的新棉褥,叠放着素净的青布被枕。
炕头一张榆木小几,擦得光可鉴人,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盆水仙。那水仙养得极好,碧玉般的叶片挺拔舒展,簇拥着几茎亭亭玉立的花葶,顶端数朵素白小花悄然绽放,馨香沁鼻。
墙角立着一个半旧的榆木柜子,除此之外,别无长物。虽简朴,却处处透着洁净与用心。
给她收拾屋子的是专管洒扫的大宫女映云,约莫二十几岁,身形却异常单薄,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有着一双最凌厉的眉眼,看人的时候冷冰冰的,天生的腾蛇纹向下撇,一看就觉得不好相与。
令窈只能忍着痛,欠了欠身:“劳烦姑姑了。”
宫中规矩,凡有头脸的大宫女,无论年岁几何,皆尊称一声“姑姑”。
往日承露柔嘉,待人宽和,常让她们唤“姐姐”,如今离了那方小天地,面对映云这等通身冷冽气度的乾清宫大宫女,这声“姑姑”便带上了十足的敬畏。
映云并未应声,只微微颔首,算是受了这礼。她身后两名小宫女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点杂物归置整齐,垂手退至一旁。
“你倒是立了个不小的功。” 映云终于开口。
“梁九功在主子爷跟前替你请功时,可是好一通夸赞。说你这招‘杀鸡儆猴’,使得利落。宫里这些个蛀虫,中饱私囊、监守自盗的勾当,由来已久,积弊难除。经你这么一闹,估摸着大半年内,他们都要夹紧尾巴,不敢妄动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但那“闹”字,却让令窈心头微微一紧。
令窈连忙垂首,姿态愈发谦卑恭谨:“姑姑谬赞了。奴才所为,实非图功,不过是求个自保罢了。若非被逼到绝境,奴才岂敢如此?”
映云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停留片刻,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光:“路还长着呢,慢慢走吧。”
冷不丁冒出这句话,令窈一头雾水,还没细问,映云已经带着宫人走了。
令窈本就身心俱疲,兼之昨晚冻了一夜,早已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原想着将炕上被褥稍作整理,再唤人送些热水梳洗,谁知身子刚挨着那暄软的棉褥,一股难以抗拒的倦意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她强撑着眼皮,视线却渐渐模糊,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昏沉的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一股寒意悄然侵入骨髓,将她从混沌中冻醒。猛地睁开眼,屋内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透进一片朦胧的清辉。
令窈拥着薄被坐起,茫然四顾,这才惊觉天已黑透。
屋内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透过高丽纸糊的窗屉子,筛下斑驳朦胧的光影,将屋内陈设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窗外,一轮浑圆的明月,低低悬在宫墙飞檐之上,如同工笔画中晕染开一般,清辉流泻,将覆盖在琉璃瓦上的皑皑积雪映照得晶莹剔透,宛如铺陈开的大片碎玉。
这静谧清冷的月夜,无端勾起了深藏心底的往事。约莫六七岁光景,父亲卓奇自京中述职归来。
那日的父亲,与离家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他形容枯槁,面色灰败,整个人如同刚从深不见底的寒潭中爬出,周身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与死寂。
自那以后,父亲的笑容便彻底消失了。全部心思都投注到笔墨间,写字,画画。
父亲尤爱画月。深邃幽紫的天幕,孤悬着一轮冰魄般的寒月,四周不见一颗星子。
月下,是低矮连绵、鳞次栉比的房舍,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与荒凉。
常题着那两句诗: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就在这思绪飘渺之际,忽的几道人影急匆匆入了乾清宫门,正朝正殿丹陛疾行而去。。
定睛一看好像哪位妃嫔,奇怪的是身后三个小太监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那妃嫔浑身素净如雪,由宫女扶着脚步凌乱。
令窈睡意全无,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凑近窗屉子想看清楚。
一细看觉得那绑着人似曾相识,便小心翼翼起身行至门口,掀了开一条缝隙往外望去。
清冷的月色如霜似水,洒落在乾清宫正殿前宽阔的丹陛之上。
只见妃嫔已行至殿门前,毫不犹豫地撩起袍角,双膝一曲,直挺挺地跪下:
“主子爷,奴才愚昧无知,驭下不严,出了这等刁奴,吃里扒外,胆大包天。如今绑来送给主子爷处置。奴才绝无半点怨言。”
声音戚惶,言罢连连叩首,把廊下候着的宫人吓了一跳,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想要搀扶她起来:
“宜主子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宜嫔泪眼汪汪,一张小脸叫风吹的煞白冰凉,更添哀哀之态,我见犹怜。
她挣脱宫女的搀扶,执拗地跪着,仿佛要将这请罪的姿态做到极致。
令窈心里一紧,那绑着的人不用猜就知道是绾缨,含雪的堂姐。含雪如今收押在刑部大牢,还没开堂审理,宜嫔已经雷厉风行处置起来了,贴身的宫女说舍弃就舍弃,眼都不眨。
那殿内静默一瞬,门帘一动,玄烨踱步而出,梁九功紧随其后给他披上一件狐裘披风。
玄烨迎着月光站着,那凄冷的月色照的他浑身一片暗淡的白。
令窈离得较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先伸手扶起宜嫔,声音低低的有些听不清:“……先起来……别冻坏身子。”
宜嫔就着玄烨的手站起来,缓缓抬眸,眼儿含媚,眼尾春娇,极尽风情的睨他一眼,偏偏泪光点点,更添委屈:
“您可出来了,我真怕您不理我,纳兰珠知道错了。您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玄烨却已越过她,看向落在了丹陛之下,那个被绳索紧缚的绾缨身上。
梁九功见状,立刻会意,对着阶下侍立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太监立刻上前,将绾缨架了起来,迅速消失在丹陛一侧的宫道深处。
玄烨的目光在绾缨身上停留片刻,随即收回,看向宜嫔。
“你先回去吧,风大天儿又冷,别冻坏身子。”
宜嫔闻言微微一怔,万没想到轻飘飘一句话打发了,她压下心里的不安走到玄烨面前,目光盈盈地迎上玄烨的视线。
那双含泪的眼眸瞬间褪去了凄惶,转而漾起一层潋滟的水光,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手指极轻极缓的在他胸膛轻轻一划,柔肠百转,语调快要沁出蜜来:
“别生气了,纳兰珠真的知道错了,要不您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只要您能出气,我怎么着都成。”
玄烨还未答话,就听见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来:
“主子爷,主子爷,乌雅常在要生了!”
宜嫔脸上的笑一僵,眼眸里的春情顿时冷了下来,脸上倒是欣喜万分:“真的吗?”她蹲下对着玄烨一福,“恭喜主子爷,又要添丁进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