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了顺贞门,外间声响陡然变得嘈杂起来。
赵昌今日奉命专司护送令窈,并未随侍玄烨左右。只听他在轿外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地吩咐随行轿夫和侍卫:
“都警醒点,四处观望观望,贴着墙根走,别惊动了人。”
令窈不禁有些担忧,挑帘望去只见神武门和顺贞门的甬道里,密密麻麻扎满了临时营帐,太监宫女衣衫不整,神色惶然地穿梭其间。
最东面似乎是在分发什么,排起的长队蜿蜒曲折,人群缓慢蠕动前行,一派劫后余生的混乱景象。
他们这一行虽力求低调,但轿马在此时此地仍显得格外扎眼。探寻和打量的目光瞬间齐刷刷聚集而来,如芒在背。
赵昌心里咯噔一下,濒临绝境,恶向胆边生的事情近日屡见不鲜,若眼前这黑压压的人群骤然发难,冲过来抢掠,自己带的这几个人绝难抵挡。
他不敢露怯,高抬着头,背脊挺直,神情倨傲的走着,目光漠然的在人群里一扫。
一些宫人认出他是近日常随圣驾出入的御前近侍,窃窃私语间多了几分忌惮,目光稍稍收敛。
但仍有不怕死的,心里怨气冲天,直接高声嚷嚷:
“那是不是主子爷的车驾?咱们去求求主子爷,施舍些银钱吃食吧,活不下去了!”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四周蠢蠢欲动的人群,缓缓朝着轿子围拢过来。
赵昌立刻呵斥:“放肆!你们还想不想活了?”
那些人根本不为所动,死死盯着这队人马,脚步非但未停,反而又往前走了几步。四名侍卫齐齐拔刀,试图威吓他们。
僵持之际,人群中不知是谁嘶声高喊了一句:“我进宫前挨得一刀断子绝孙都不怕,还怕你们这几把破刀!”
此言一出,众人激愤,直向令窈一行人涌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怒喝:“我看谁那么不要命,来跟我试试!”
只见东面快步走来一队人马,约莫二三十人,个个腰间别着一把明晃晃的的菜刀,为首的拎着刀狠狠剁在一旁的盛放杂物的架子上,双手掐腰,气势汹汹。
蠢蠢欲动的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和那泼辣悍勇震住,缩着脖子不敢再上前。
令窈觉得那声音熟悉,急忙挑开帘子,便见沁霜正带着李婆子等一众御膳房的庖厨杂役,站在虎视眈眈的宫人前,护住了他们这一行人。
沁霜见是令窈也很意外,双眼一亮,急忙排开众人跑来:“令窈!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又想起她被压在废墟下的传闻,忙道:“他们说你被压在慈宁宫下面了?救出来了?伤着哪儿没有?”
她目光急切地在令窈身上来回巡视,满是担忧。
令窈隔着轿窗:“我没事,是主子爷救我出来的。只是连累了梁谙达和苏麻大姑姑为护驾受了重伤。”
沁霜抹了抹眼泪,连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真是菩萨保佑!”见她一行人带着箱笼,又问:“你们这是要往景山去?”
令窈点头:“景山上虽有兵卒护卫,但太皇太后和太后并一众妃嫔皇嗣都在那儿,主子爷终究放心不下。”
一旁的赵昌心有余悸,唯恐再生变故,也顾不得让她们多叙话,连连催促轿夫起轿,脚步匆匆跨过神武门。
沁霜追着轿子跑了几步,高声喊道:“令窈,照顾好自己,别太实心眼了,这光景下得多顾惜着点自己。”
令窈探出身子应道:“你也一样,千万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警醒些,别粗枝大叶的。”
两人遥遥相望,眼中皆是殷殷的关切与祈愿,盼着对方能在这乱局中平安无恙。
直至轿子转弯,再也看不见沁霜的身影,令窈才坐回轿中,抬手一摸脸颊,才惊觉一脸泪痕。
忽闻轿旁传来笃笃轻响,似是有人叩击轿窗。令窈连忙拭泪,掀开帘子,小双喜那张稚嫩的面庞露了出来。
“小双喜?”令窈倍感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小双喜利落地打了个千儿,边走边道:“主子爷放心不下,特意吩咐我过来跟着伺候姐姐。主子爷说了,姐姐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便是。”
令窈拈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关切地问:“你呢?有没有受伤?”
小双喜闻言,笑嘻嘻地举起一只胳膊,上缠着干净的纱布:“劳姐姐惦记,就一点皮肉伤,不得事,姐姐放心便是。”
令窈连连点头:“那就好,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护好自己。”
小双喜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样子,甚是乐观豁达,拍着胸脯道:“知道啦,姐姐,我的本事您还不清楚吗?机灵着呢!”
令窈破涕为笑,放下帘子。小双喜机灵聪明,嘴甜伶俐,脑筋转的极快,人缘又好,确实不必担忧。
她长长叹口气,一场天灾,多少生离死别,如今这些人俱都安稳无虞,真是上天保佑。只是不知父母兄嫂怎样,是死是活,家中如何。
好在后头平稳无波,行至景山山麓令窈执意弃轿步行登山,翠归不解,紧跟着她还再劝。
小双喜拎着东西凑近翠归:“翠归姐姐,你怎么偏在这事上犯起糊涂了?”
他把下巴往山尖上一点,“那山上如今都住着谁?太皇太后和太后,以及后宫各位主子。咱们是什么?是奴才。
做主子的说不定都体恤时艰,未曾乘轿上山以示与民同苦。咱们做奴才的,若还招摇过市地坐着轿子直闯,岂不是给自己添不自在。回头不知道又说什么好话来听,做什么小鞋来穿。在宫里头,幄帐底下,就咱们自己一切都好说话,在这上头到处都是人眼,可不能行差踏错,给人留下话柄。”
翠归反应过来,这几天宫里闹哄哄的,倒把她素来的谨慎闹得只剩下如何求生了,全把这些人情往来,勾心斗角忘了。她不禁赧然,低声道:
“还是姑姑思虑周全,顾及到了这些。我竟全忘了这一层。”
主子爷不是姑姑一个人的主子爷,后宫那么多女人把眼睛全都挂在主子爷身上。舍身救人的事估计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还不知道这些如狼似虎的妃嫔如何忖度呢,少不得要使一些阴招。
翠归忧心忡忡,跟着令窈身后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