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姗姗来迟,显然是刚沐浴更衣过,发尾尚带着湿意,几颗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在御座落座,面带笑意,心情颇佳。依礼先向太皇太后与太后敬酒,随后由惠妃领着众妃一同举杯。礼毕方落座,静候丝竹。
太后此番别出心裁,并无歌舞,只命乐师在花荫下独奏。
箫声幽咽,笛韵清越,琴筝泠泠,乐音空灵。乘着月华清风,带着一旁池子里的荷花馥郁,颇有几分超尘脱俗的意境。
玄烨显然十分受用,含笑赞道:
“托额涅的福,儿子方能在这月下闻笛,别有一番清雅风情。”
太后笑了笑,目光转向侍立在太皇太后身侧的章常在:
“皇帝喜欢便好。只是这番雅趣,我可想不出来,全是宁格这丫头心思灵巧,安排的妥帖。
皇帝若觉得好,不若今夜让她细细说说这其中的巧思?”
席间氛围骤然微妙起来。
诸如惠妃这等心思深沉的自是装作无事发生,依旧是品酒吃菜。
像宜妃这样格外在意圣宠的那目光明里暗里都落在玄烨身上,竖起耳朵听一听他是如何回答的。
至于僖嫔这等喜恶都摆在脸上的,那眸光似剑,恨不得在章常在身上戳几个洞来,撇撇嘴,白眼一翻,低低骂了一声:“狐媚子!”
其实这两年虽时有皇嗣降生,但玄烨忙于朝政,对选纳新人并不热衷,后宫已一两年未有新鲜面孔。
他素来讲究雨露均沾,并不专宠哪一宫,政务之余,多半是去昭仁殿看望令窈与儿女,或是考较太子功课。
众妃平日想见圣颜一面都难,今夜个个精心装扮,盛夏衣衫轻薄,若隐若现间尽是风情,就盼着能得君王一顾。
谁知太后三言两语,竟就将这难得的机遇指给了章常在,不过想几个别出心裁的主意罢了,就值得一夜恩宠?
玄烨神色未变,嘴角依旧噙着那抹浅淡的笑意:
“额涅的好意儿子心领了。只是今日忙碌整日,实在有些倦乏,并无此等闲情。此事容后再议吧。”
言罢,转过身示意梁九功斟酒。
太后当众被他驳了脸面,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甚是难堪,她又素来极在乎面子,心中恼怒非常,愤愤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玄烨,到底不敢多言,闷头灌了一盅酒。
作为主角的章常在自然是十分窘迫,下意识往太皇太后宝座旁花几阴影里站了站,企图躲避众妃幸灾乐祸的目光。
太皇太后虽对于玄烨此番态度亦有所不满,但也极其瞧不上章常在的小家子气,若是换成在坐任何哪位必然泰然自处。
若是宜妃这等活泼的早已巧言自贬,笑语引得玄烨侧目,换成戴佳氏也是转身就忘,偏生她如火烤如油煎,将尴尬悉数写在脸上,显得气度尤为狭小。
如此一想,太皇太后便也懒得给她递台阶,任由章常在红着脸,臊的一头的汗。
惠妃见此,有意在太皇太后面前卖个人情,便笑着岔开话题:
“主子爷,大阿哥一早便说,今晚夏至宴上要写一幅字献给阿玛呢。”
大阿哥胤禔年已十四,身形挺拔,渐具少年风姿。
惠妃近来已在暗中相看合适的闺秀,盼着儿子早日成婚,为玄烨诞下皇长孙。
听得额涅此言,胤禔连忙出列,行礼朗声道:
“今日太皇太后、太后与诸位额涅齐聚,阿玛又刚行完祭地大典,儿臣心中感念,深愧未能为阿玛分忧,故特书一幅字,聊表孝心。”
看着长子已然长成,不久或将成家立室,这份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瞬间驱散了玄烨心头方才的不快,笑意重新染上他的眼眸。
“甚好。近日师傅们也常夸你功课颇有进益。既然如此,便让朕瞧瞧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赵昌早已命人备好书案,摆好笔墨纸砚,亲自将镇纸压平,又选了一支上好的狼毫,恭敬地呈给大阿哥。
大阿哥称是,起身接过笔,在砚台上顺势一掭,悬腕行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放了笔,朝赵昌颔首示意。
赵昌会意,唤了两名太监将那幅字举起。只见上书“无逸”二字,笔力虽尚显稚嫩,但结构端正,已初具风骨。
玄烨目光落在那“无逸”二字上,眸中倏地闪过一抹激赏的光彩,脸上笑意更浓,合掌赞道:
“好!运笔虽尚存稚气,然较之从前,进益着实不小。更妙在这二字选得……”
他还未说完,小七已像只灵巧的猫儿,从令窈怀中溜出,一阵风似的跑到玄烨跟前,伸出小手指着那幅字,脆生生道:
“阿玛!小七认得这两个字!”
“小七!”
令窈惊得心头一跳,慌忙起身追去,拉住儿子的手,福身请罪。
“主子爷恕罪,小七这孩子一贯莽撞……”
玄烨不以为意地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饶有兴致地俯身问小七:
“哦?小七竟认得?那你说说这是什么字?出自何处?”
小七怯怯的看了一眼令窈,令窈紧紧盯着他,微微摇头。
那边惠妃已经虎视眈眈,对自己儿子好容易挣来的风头被搅扰,颇为不满,脸色顿时阴沉如水,轻蔑的看着令窈和小七,仿佛他们母子就是那耍把戏的猴儿。
“孩子还小,哪里知道这些。”
这时候就算知道也不能说,令窈不得不将小七揽在怀里,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堵住他的嘴。
小七气呼呼的将令窈的手拨到一边,一溜烟跑到玄烨跟前,爬到宝座上,扯了扯玄烨的袖子告状:
“阿玛!额涅她捂我的嘴!”
玄烨平日在昭仁殿里,待小七极是宠溺,从不摆帝王架子,与寻常人家的父亲无异。
以致小七在此等场合也毫无避讳,依旧亲昵自然。他这般熟稔地爬上御座扯袖告状的举动,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令窈简直欲哭无泪,众目睽睽之下,太皇太后与太后均在座,她又不能上前强拉,只得沉声喝道:
“小七!不许无礼!快下来!”
小七却像块扭股糖般黏在玄烨膝上,双臂紧紧环住父亲,扭头朝令窈做了个鬼脸:
“我不!阿玛都没让我下去呢!”
他仰起小脸,看向玄烨,神情认真起来。
“小七认得那两个字,是‘无逸’,出自《尚书·无逸》篇。是周公劝诫成王不要贪图安逸享乐。
大哥写这幅字献给阿玛,定是称赞阿玛为国为民、日理万机,勤于政事,戒慎享乐,是儿子们的好榜样!大哥和小七一定向阿玛学习,好好听讲!”
令窈暗暗松了口气,殊途同归,总算没有耽误惠妃母子表忠心,献殷勤。
这话让别人说更合适,若是大阿哥自己说难免有点溜须拍马的意思,小七童言稚语刚好化解了。
惠妃脸色稍霁,朝大哥微微一颔首,大阿哥连忙行礼道:
“阿玛,正如七弟所说,儿臣今日斗胆献字并非炫耀笔墨,实因儿臣近日研读典籍,至《尚书·无逸》篇,感佩至深,觉得这二字正是阿玛所行所止。
阿玛自冲龄践祚,宵衣旰食,数十载如一日,以一身系天下安慰,以劳为福,以逸为戒,正是先知稼穑之艰难,保惠庶民之圣王典范。儿臣等必当以阿玛为楷模,克勤克俭,不敢懈怠。”
“说得好!”玄烨龙颜大悦,朝梁九功招手,“将这幅字好生裱起来,就挂在乾清宫里。日后朕批阅奏折至深夜,看见胤禔这番心意,便不觉得乏累了。”
这无疑是极高的褒奖。
惠妃喜极而泣,红了眼眶,连忙离席拉着大阿哥一同谢恩。
令窈一直在朝小七使眼色,眼见着自己额涅脸色越来越沉,小七耷拉着脑袋,乖乖溜下御座,蹭到令窈身边。
令窈看他那副模样,真想立刻寻个鸡毛掸子将他胖揍一顿,强忍着怒火,将他牵了回去。
既有大阿哥在前,余下的阿哥公主自然不能落后,纷纷上前或是背几句圣贤文章,或展示些许笔墨丹青。玄烨见了,圣心愉悦,连连颔首。
一直养在太后身边宜妃所出的五阿哥居然捱在最后,怯生生缩在太后怀里不敢不出来。
五阿哥虽然自满月就被抱离宜妃身边,但毕竟是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的骨肉,哪有不盼着自己儿子好的。
见此便朝他使眼色,让他大大方方的,别扭扭捏捏,玄烨最是不喜这般扭捏之态。
五阿哥在太后的鼓励和生母宜妃的严厉目光之下,不得不走上前,只垂着头看着脚尖,双手紧握,小脸通红,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
把宜妃急的频频咳嗽,她在关外长大,那里哪家孩子不都是大大方方的,谁像五阿哥这般小媳妇的作态,简直要把她气的心肝疼,捂着胸口胸口,揪心不已,就差替五阿哥开口。
待五阿哥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说的却是极为纯正的满语,只依稀带一点蒙古腔调,磕磕巴巴讲了两句吉祥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玄烨微微颔首,未置可否,只示意他退下。
太后倒是极为满意,这孩子生来腼腆极了,见了外人就像是耗子见了猫,今日能鼓足勇气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话,已经是进步良多了。
眼见别家儿子引经据典,挥毫泼墨信手拈来,自己的儿子竟连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什么典故文章。
宜妃震惊不已,微微张着嘴看着五阿哥,随即百思不得其解的看向太后。见太后将五阿哥搂在怀里柔声夸赞,那副溺爱模样,看得宜妃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