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仙坊市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冲刷着青石板铺就的青云道。
墨尘与林风并肩而行，融入了这片由灵气、欲望和无数可能性构成的沸腾海洋。
初时的震撼渐渐沉淀，墨尘那双沉静的眸子如同最精密的法器，细致地扫描着这座仙凡两隔的巨城。
凡俗市集的烟火气，在这里被彻底置换为一种超越感官的奇异体验。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五谷杂粮的香气或牲畜的腥臊，而是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灵气波动。
这灵气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如同有生命般流淌汇聚——万通商行门前。
灵气凝练如雾，带着檀香与金属的冷冽；丹鼎楼附近，灵气则温润醇厚，混合着千百种灵草熬炼的馥郁药香，吸一口仿佛能涤荡肺腑；而路边那些临时支起的散修摊位周围，灵气则显得驳杂稀薄，如同浑浊的溪流。
声音也变得光怪陆离。
少了市井的吆喝砍价，多了法器运转时的低沉嗡鸣、符箓激发时的轻微爆裂声、灵兽的低吼或鸣叫、以及修士间用神识进行的、无声却信息量巨大的快速交流。
偶尔有大型飞行法器（如昨日所见那艘云梭）低空掠过坊市边缘，带起的风压和尖锐破空声，引得下方修士纷纷抬头侧目，或羡慕，或敬畏。
最直观的差异，在于“交易”本身。
路旁一家售卖灵食的铺子，门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翻滚着的不是寻常米粥，而是泛着淡金色泽、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玉髓米羹”，摊主用玉勺轻轻搅动，便有丝丝灵气逸散。
旁边一个摊位，摊主指尖凝聚微弱的火苗，正娴熟地炙烤着一串串不知名妖兽肉串，油脂滴落发出滋滋声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狂暴的灵气扑面而来，引得路过的体修频频驻足。
交易的媒介，更是彻底脱离了凡俗金银。灵石的光芒在每一个摊位、每一家店铺的柜台前闪烁。
下品灵石是最常见的硬通货，偶尔能看到中品灵石那更加纯粹内敛的光泽，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
更有些摊位上，直接挂着“以物易物”的木牌，上面写着需求：“求百年份寒烟草，可用精炼玄铁或回气丹交换”、“换水属性中品法器碎片，有火云晶石若干”……这种原始的交换方式，在修仙界反而因其直接和可能存在的“捡漏”机会而大行其道。
墨尘的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摊位：闪烁着微弱灵光的矿石、装在玉盒里形态各异的灵草、绘制着繁复符文的符箓、灵光黯淡的法器残片、甚至还有封印着小兽的灵兽袋……每一样都散发着超越凡俗认知的力量波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储物袋，里面那二十多块下品灵石显得如此单薄。
而更深处，那半截残破的玉简和冰冷的太虚八卦瓶，则沉甸甸地提醒着他此行的另一重目的。
“墨大哥，快看！‘鉴真阁’！”林风忽然兴奋地扯了扯墨尘的衣袖，指着前方一座门面古雅的三层小楼。
小楼以青玉为基，乌木为梁，飞檐上悬挂着几串造型奇特的青铜风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越悠扬的声响，隐隐有安定心神之效。
门楣上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鉴真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自信与权威。
门口进出的修士，气息大多沉稳内敛，不似外围摊位那般鱼龙混杂。
“听说这鉴真阁是坊市里鉴定物品最权威的地方之一！虽然收费不菲，但眼力绝对有保障！墨大哥你不是有块玉简想找人看看吗？”林风压低声音道。
墨尘心中微动。
这鉴真阁的名头，他在白石镇就略有耳闻。
眼下这半截玉简关系重大，葛洪储物袋里得来的东西，又被玄尘子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扫过，他不敢随意找人鉴定。
这鉴真阁，或许是个相对稳妥的选择。
“进去看看。”墨尘点头。
两人迈步进入鉴真阁。阁内空间不大，却异常清幽。
地面铺着温润的青玉石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
四周墙壁上镶嵌着多宝格，摆放着一些作为样品的奇石、古玉、残缺的法器部件，每一件都散发着独特的气息。
柜台后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细细研读，气息渊深，至少是筑基期修为。
他身旁侍立着一位穿着青色学徒服饰的少年。
见有客来，老者并未抬头，那青衣少年则快步迎上，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微笑。
“两位道友，欢迎光临鉴真阁。不知有何宝物需要品鉴？本阁按物品价值收取鉴定费用，下品法器起步五块灵石，上不封顶。”
五块灵石！墨尘心头一紧，这几乎是身上四分之一的财产了！他面上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那半截用布包裹着的残破玉简，递了过去：“劳烦小师傅，看看此物。”
少年接过玉简，入手冰凉坚硬，断口参差不齐，玉质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职业素养让他依旧保持着微笑：“道友稍候。” 他捧着玉简，走向柜台后的老者，恭敬地呈上：“师父，这位道友想鉴定此物。”
老者这才缓缓放下手中书卷，抬起眼皮。他的目光浑浊，却仿佛蕴含着洞察万物的力量。
他并未直接触碰玉简，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凌空虚点。
嗡！
一道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淡青色光晕从他指尖流出，如同灵蛇般缠绕上那半截玉简。
光晕在玉简表面流转，尤其是断口处，反复探查。
老者浑浊的眼中，渐渐泛起一丝凝重和……讶异？
墨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老者的反应，同时《敛息术》运转到极致，让自己看起来如同一个只是好奇的普通散修。
良久，老者收回手指，淡青色光晕消散。
他看向墨尘，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物……有些意思。玉质本身只是普通的‘青冥玉’，年份约在千年上下，并无特异，但其断口处，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纯粹的‘道韵’。”
“此道韵非后天附着，而是此玉简在断裂前，其内记载内容所天然蕴生！”
道韵！
墨尘心中剧震，这个词瞬间与他怀中的太虚八卦瓶联系起来！
难道这玉简，竟与这神秘宝瓶一样有着独特道韵？！
老者继续道：“能蕴生如此纯粹‘道韵’的内容，绝非寻常功法或杂记，要么是某位精通此道的上古大能所留真传残篇，要么是记录着与‘道法’本源相关的天地秘闻或阵法符文……”
“可惜，玉简断裂，核心内容已失，仅余这丝道韵残留，价值大打折扣。”
他顿了顿，报出一个价格，“此物鉴定费，十块下品灵石。若道友有意出售，本阁可出价……三十块下品灵石。”
十块鉴定费！三十块收购价！这远超墨尘预期！他身上总共才二十多块灵石！鉴定费都付不起！
墨尘的心沉了下去。
他正欲开口婉拒鉴定，一个清朗悦耳、带着几分好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哦？蕴生‘道韵’的残简？倒是不多见。这位道友，可否容在下一观？”
墨尘和林风闻声回头。
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年轻公子。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着月白色云纹锦袍，腰间系着一条莹润的羊脂玉带，悬挂着一枚雕刻着繁复星图的白玉佩。
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气质温润如玉，不带丝毫倨傲，却自有一股出身名门的雍容气度。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位气息沉凝、目不斜视的青衣老者，显然是护卫之流。
这年轻公子周身灵力圆融内敛，墨尘竟一时看不透深浅，但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绝非普通散修或小家族子弟可比。
柜台后的白发老者见到来人，神色微动，竟主动站起身，拱手道：“原来是天机阁的洛公子，有失远迎。”
天机阁！洛公子！
墨尘心中又是一凛。
天机阁的名号，在《仙踪拾遗录》中地位超然，以推衍天机、精研阵法、炼制罗盘星图闻名于世，是东胜神洲最顶尖的阵法与推衍大宗！
其门下弟子，身份尊贵可想而知！
眼前这位洛公子，显然是天机阁的核心子弟！
洛云川对着白发老者微笑还礼：“李老客气了，晚辈只是路过，被这‘道韵’二字吸引，冒昧打扰，还望李老和这位道友勿怪。”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墨尘身上，温和有礼，没有丝毫居高临下之感。
墨尘迅速收敛心神，抱拳道：“洛公子言重。此物……正是在下所有。” 他示意那青衣少年将玉简递给洛公子。
洛云川接过玉简，并未如李老般施展法术，只是将其托在掌心，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断口处，闭目凝神。
他周身并无强大的灵力波动，但墨尘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极其隐晦、如同蛛网般精密的神识力量，正温柔地探入玉简内部，细细感知着那丝微弱的道韵。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看向墨尘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兴趣：“果然！虽只余残韵，但这股‘道韵’之意，纯粹而高渺，如渊如海，绝非寻常传承所能孕育！道友，此物虽残，价值却不在其本身材质，而在这缕道韵所指向的可能！”
他顿了顿，态度诚恳：“在下洛云川，痴迷阵道推衍，对‘道韵’一道尤感兴趣。道友若愿割爱，在下愿出八十块下品灵石，并附赠一份我天机阁外售的《阵道九章》入门玉简，权作交个朋友，如何？”
他身后的青衣老者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显然这价格已远超物品本身。
八十块灵石！外加阵道入门玉简！
这个价格让林风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周围几个也在等候鉴定的修士更是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
墨尘的心脏也剧烈跳动了一下。
八十块灵石，对他而言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
足以解决他眼下所有的窘迫！
那《阵道九章》更是他目前最渴望的基础知识之一！
然而，洛云川那句“指向的可能”，如同警钟在他脑海敲响！
这玉简，极可能与太虚八卦瓶有关！
八十块灵石虽多，但比起这神秘宝瓶背后可能隐藏的秘密，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财帛动人心，若因此引起更多觊觎……
巨大的诱惑与根深蒂固的谨慎再次激烈交锋。
墨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洛云川再次抱拳，语气带着十二分的诚恳与歉意。
“洛公子厚爱，墨尘受宠若惊，公子慧眼如炬，此物或许确有不凡之处。然……此物乃墨尘一位故人所遗，于在下而言，意义非凡，实难割舍。辜负公子美意，还望海涵。”
他选择了拒绝！
以一个合情合理、又带着点人情味的理由——故人遗物。
既不得罪这位身份尊贵的洛公子，也守住了玉简。
洛云川闻言，脸上并未露出丝毫不悦，反而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他洒脱一笑，将玉简递还给墨尘：“无妨，君子不夺人所好，墨道友重情重义，更令洛某钦佩。”
他手腕一翻，一枚小巧的、刻着星云图案的银色令牌出现在掌心，“此乃我天机阁外堂的‘星引令’，持此令在坊市内任何天机阁产业购买物品，可享九折之惠。小小薄礼，赠与道友，权当结个善缘。”
这一次，墨尘没有再拒绝。他郑重地接过那枚温润的银色令牌：“多谢洛公子厚赠！墨尘愧领。”
洛云川含笑点头，又对柜台后的李老拱手示意，便带着青衣老者，飘然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鉴真阁外的人流中。
自始至终，温润如玉，气度从容，尽显大宗子弟风范。
“我的老天爷……八十块灵石啊！墨大哥！你就……就这么拒绝了？”林风直到洛云川走远，才敢大口喘气，抓着墨尘的胳膊，痛心疾首，仿佛拒绝的是他的灵石。
墨尘没说话，只是将残破玉简和那枚星引令小心收好。
他看了一眼柜台后面色平静的李老，抱拳道：“李前辈，鉴定费用，晚辈暂时无力支付，此物……晚辈先带走了，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说完，拉着还在碎碎念的林风，快步离开了鉴真阁。
走出阁门，坊市的喧嚣热浪再次扑面而来，墨尘站在熙攘的人流中，手心紧握着那半截冰冷的玉简，指节微微发白。
八十块灵石的诱惑，洛云川的善意结交，天机阁星引令的便利……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浪潮冲击着他。
然而，他更清晰地感受到，怀中的太虚八卦瓶似乎因那“道韵”的提及而微微温热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共鸣与警示。
财帛动人心，怀璧其罪。
他拒绝了唾手可得的财富与人脉，选择了一条更加孤独、更加艰难，却也更加贴近他本心的道路。
“墨大哥，我们现在去哪？”林风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墨尘抬起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潮，投向坊市深处那些悬挂着“收售材料”、“代炼丹药”、“符箓定制”等招牌的店铺。灵石所剩无几，升仙大会在即，他必须尽快找到赚取灵石的路子，同时为那未知的考验做准备。
“去卖材料的地方看看。”墨尘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带着一种被现实打磨后的坚定，“看看我们手头这点东西，能换多少灵石。”
他迈开脚步，汇入人流，背影在仙家坊市的璀璨灯火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