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6m“小鸟”直升机灵巧地侧身,避开下方一片起伏平缓的丘陵,旋翼搅动的气流刮过稀疏的林地,在月光下掀起一片片银灰色的草浪。
前方,苔木镇那低矮的、用粗粝岩石垒砌的围墙轮廓已然在望,镇子里零星灯火比之前似乎多了些许,但在辽阔的荒原夜色中,依旧显得微弱而孤独。
“就这儿了,兄弟。抓紧时间。”飞行员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伴随着引擎转速降低的嗡鸣。
“谢了,马上回来。”一心解开安全带,拎起那个沉重的银色样本箱,弯腰钻出舱门,轻巧地跳落在被气流吹得东倒西歪的草地上。
冰冷的夜风立刻灌满他的衣领,带着荒原特有的尘土和枯草气息。
直升机并未熄火,在他身后保持着低空悬停,旋翼的轰鸣是这片寂静原野上唯一的主宰。
他刚站稳,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苔木镇方向,就看到一个正从镇子方向跌跌撞撞冲来的小黑影。
那黑影移动得极快,在稀疏的星光和远方镇子传来的微弱火光映衬下,轮廓逐渐清晰——是一个娇小的人形,奔跑的姿态带着些慌乱的趔趄。
一心微微挑眉,握紧了样本箱的提手,站在原地,静观其变。那黑影越来越近,直到能清晰辨认出那身略显宽大、在夜风中鼓荡得如同不安翅膀的旧修女袍,以及那头被风吹得凌乱飞扬的亚麻色短发。
是莉莉安。
她显然听到了——或者说,她那近乎本能的、对与他相关事物的敏锐感知,让她捕捉到了那独一无二的、属于“他的”钢铁巨鹰的轰鸣。并且,她毫不犹豫地一路从镇子里狂奔了出来。
她跑得气喘吁吁,直到距离一心只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才猛地刹住脚步,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苍白瘦削的脸上泛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
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的血瞳,如同两簇燃烧的暗红炭火,直直地锁定在他身上,里面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如释重负的安心,还有某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渴望。
她没有立刻扑上来,只是站在那里,瘦小的身躯因为急促的呼吸和未能平复的激动而微微颤抖,手指紧紧绞着皱巴巴的袍子下摆。
“…你,”她终于挤出声音,嗓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干涩嘶哑,却又异常执拗,“又回来了。”
直升机旋翼的巨大噪音几乎能吞噬一切,但她这句话却清晰地穿透了轰鸣,准确无误地落入一心耳中。
他看着她那副强撑着的、混合了极度脆弱与极端偏执的模样,空着的那只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朝她走近一步,声音透过喧嚣,带着他特有的、哪怕在此时也抹不去的些许调侃:“嗯。专门绕个弯,过来看看你有没有真的把苔木镇给点着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精准的解锁信号。
莉莉安猛地吸了一口气,不再有任何犹豫,一步上前,额头重重抵在他胸前冰冷的战术背心插板带上,纤细的手臂环过他的腰,抱得很紧很紧,是一种近乎窒息般的、想要确认真实存在的力度。
没有呜咽,没有哭诉,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却无法掩饰的颤栗,透过厚重的装备传递过来。
一心能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他空着的手迟疑了极短的一瞬,最终还是落下,在她单薄的后背上力道沉稳地按了按:“做得很好,莉莉安。我看到了,镇子很‘热闹’,效果拔群。”
他感到怀里的身躯似乎因为这句肯定而稍微松弛,但环抱他的手臂力道丝毫未减。
“他们…都在庆祝。”她把脸埋得更深,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完成艰巨使命后的疲惫,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冷硬的、属于她自己的成就感,“按你说的…大家看着都很开心,喝了很多酒…”
“我知道你能做到。”一心的语气里带着认可,“而且比我想象的做得更出色。”
莉莉安抬起头,血瞳在夜色中亮得惊人,流动着一种因被他肯定而点燃的、扭曲的满足感。她完成了他的命令,这似乎赋予了她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和存在价值。
但旋即,那光芒又微妙地黯淡下去,被一种清晰的、冰冷的认知所取代。
她的目光落在他另一只手上那只看似普通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银色箱子上,又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那架轰鸣着、随时准备再度撕裂夜空的钢铁巨鹰。
“你...这就要走了。”这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她的声音平静了些,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枯寂。
“有东西要尽快送回去。”一心没有否认。
莉莉安沉默了片刻,松开了环抱他的手臂,向后退了一小步。她站直了身体,努力想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更…像样一些。
那双血瞳直视着他,里面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不舍,有依赖,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偏执。
“那个…暴脾气贫乳精灵...”她提到莉兰妮时,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她不得不接受的、客观存在的事实,又像是在强行说服自己接受某种她无法改变的秩序,“她那边...肯定更需要你。我…我会好好留在这里,等...等你。”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勇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执拗:“我会变得更有用。比现在…更有用得多。” 这像是一个在深渊边缘徘徊了太久的人,为自己找到的、继续紧紧抓住崖壁的理由。
一心看着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副脆弱躯壳下燃烧着的、不容忽视的火焰——混乱,偏执,却真实而强烈。
“莉莉安,你不需要变成其他人。”他的声音在引擎的轰鸣中显得有些模糊,却足够清晰,“做好你自己就行,这就够了。”
莉莉安怔怔地看着他,血瞳中闪过一丝困惑,似乎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里蕴含的、与她固有认知不同的宽泛含义,但又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某种未曾有过的、奇特的力量。
就在这时,身后的直升机引擎声调发生了变化,转速略微提升,这是飞行员在委婉地催促。
一心看了一眼直升机,又低头看向眼前这个小小的、被遗弃在人世间却又自己抓住了一根稻草的女孩:“我该走了。”
莉莉安没有再说任何挽留的话,只是向后退了一小步,用力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连同这一刻,彻底烙进瞳孔最深处,成为她贫瘠世界里唯一的珍藏。
然后,她再次点了点头,抬起手,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挥了挥。
一心不再犹豫,拎着箱子转身,大步走向直升机,利落地攀回长椅。
直升机轻盈地拔地而起,高度迅速爬升。
透过舷窗,一心看到莉莉安依然站在原地,仰着头。
巨大的风压吹得她袍袖翻滚,身形显得愈发渺小孤寂。
但她站得笔直,像一枚死死钉在荒原上的、沉默的黑色十字架,直至飞机的身影彻底融入深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