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仁的视线,穿过一张张恐惧扭曲的脸,精准地钉在吴融的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一种剖析,一种野兽锁定猎物前的最后确认。
整个大厅的空气像是被抽干,所有人都等待着处长点出下一个名字。
吴融没有躲。
他只是平静地回望着,然后,微微颔首,像是在回应一位长官的正常注视。
没有挑衅,没有畏惧,只有下级对上级应有的尊重。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收回目光,转身,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大厅。
杨立仁看着吴融离去的背影,没有再开口。
他眼中的疯狂慢慢收敛,转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需要一个结果,而不是一场失控的屠杀。
吴融的冷静,反而让他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稍微松动了一丝。
城南,秘密据点。
吴融推门而入时,李强和陈默正坐立不安。
“吴兄!”
“杨立仁在大厅里当众杀人!”
李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难掩其中的惊骇。
“他下一个目标,一定是你!”
吴融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动作没有一丝慌乱。
“他不会。”
吴融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
“为什么?”陈默不解。
“因为杀了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需要向委员长交差,需要的不是我的尸体,而是一个能堵住所有人嘴的‘真凶’。”
吴融的脑海中,谍影系统的界面上,杨立仁的心理分析报告正在发光。
目标:杨立仁。
心理状态:极度高压、偏执、猜忌。
核心诉求:在三日期限内,找到一个逻辑自洽、身份合理的“泄密者”,以平息委员长怒火。
行为预测:会优先选择牺牲非核心嫡系,且有历史污点的人作为替罪羊。
杨立仁的“疑心病”,就是他最大的破绽。
一个疯狂的敌人,只要给他一个宣泄口,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吴融要做的,就是亲手为他挖好这个宣泄口。
“杨立仁的清洗,是无差别攻击,他怀疑所有人。
”吴融看向李强和陈默,“但他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们只需要把一盆脏水,泼到另一个更显眼的地方,他的视线自然就会被引开。”
“哪里?”
“军医总署。”
吴融吐出四个字。
“‘净土’计划,从毒气研发到物资运输,军医总署的人深度参与。
那里派系林立,争权夺利,是最好的污点集中营。”
他看向李强:“‘书库’,你跟我走一趟。”
半小时后,党务调查科的走廊。
钱峰正带着人,行色匆匆地从审讯室方向走来,他满眼血丝,神情暴躁。
一上午,他审了三个人,用尽了手段,结果一无所获。
那些人除了哭喊冤枉,说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钱组长。”
一个声音让他停下脚步。
钱峰回头,看到吴融正站在不远处。
“吴副组长,有事?”钱峰的语气很不耐烦。
“只是想跟钱组长聊几句。”吴融走上前。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我知道钱组长压力大,科长下了死命令,我们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吴融开门见山。
钱峰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
“我刚才在想,这次泄密,敌人能如此精准地获知我方行动时间和地点,破绽一定出在计划本身。”
吴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析力量。
“‘净土’计划,除了我们,接触最深的就是军医总署的那批人。
我听说,这次负责项目的刘景文少校,和负责后勤保障的孙副处长,一直因为德国顾问的经费问题,闹得不可开交。”
钱峰的眼睛眯了起来。
“孙副处长是军医总署署长的外甥,背后站着cc系,刘景文是靠技术爬上来的。
孙副处长一直想把刘景文踢走,换自己人负责毒气项目。”
吴融继续说:“如果,刘景文因为被打压,心生怨恨,故意在某个环节泄露一点无关紧要的参数,或者干脆在运输路线上动了手脚,导致红党那边察觉到了异常……这完全说得通。”
钱峰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推论,比他严刑拷打出来的东西,要合理一百倍!
一个内部斗争的牺牲品,为了报复,毁掉整个计划。
这个剧本,完美到足以向委员长交代!
“吴副组长……”钱峰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科长让我协查德国顾问团时,我顺便梳理过所有合作单位的内部人事脉络。
为防万一,没想到真用上了。”
吴融的回答天衣无缝,还顺便点出了自己的功劳和远见。
钱峰看着吴融。
在所有人都被处长的疯狂吓得魂不附体时,只有他,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案情,找出最合理的线索。
这个人……太可怕了。
“多谢吴副组长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钱峰重重点头,转身快步走向杨立仁的办公室。
吴融看着他的背影,转身走向档案室。
第一步,完成了。
……
科长办公室。
杨立仁听完钱峰的汇报,沉默了很久。
他手指敲击着桌面,看着眼前这份由吴融“提供”的完美逻辑链。
在巨大的压力下,吴融非但没有自乱阵脚,反而主动为他分忧,递上了一把最锋利的刀。
这份“忠诚”和“能力”,让杨立仁感到一种复杂的寒意。
他需要这把刀,去砍一个替罪羊的脑袋。
但他同样忌惮这把刀,因为它太锋利了,锋利到随时可能调转方向。
“军医总署……”杨立仁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林婉儿敲门进来,更换茶水。
她将新茶放在桌上,状似无意地提起:“处长,刚才我去档案室取旧档,看到吴副组长在查阅前年军医总署的一桩贪腐案卷宗,好像是和德国医疗器械有关的。”
他说,查案就像解绳子,得找到线头。
他觉得军医总署内部的矛盾,可能就是这次泄密的线头。
林婉儿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杨立仁的心上。
第二根稻草,稳稳地压了上来。
吴融不仅提供了推论,还找到了“证据”!
杨立仁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宣泄口。
“钱峰!”
他拿起电话,“把调查重心,全部转向军医总署!”
“给我查!”
“把那个刘景文和孙副处长,还有所有相关人员,全部给我控制起来!”
“我要在天亮之前,看到结果!”
杨立仁的命令,像一道血色的闪电,劈向了军医总署。
……
夜色深沉。
城南据点里,灯火通明。
吴融的意识,沉浸在【谍影系统】的巨大沙盘中。
他早已锁定了军医总署。
【启动‘人才洞察’,扫描军医总署‘净土’计划相关人员。】
【筛选条件:1、与德国顾问团存在利益冲突或个人恩怨。2、有被内部审查或处分的历史。3、性格偏激,有潜在反社会倾向。】
一瞬间,几十份档案在吴融脑海中闪过。
系统迅速标红了一个名字。
【目标:周成。军医总署三等校官。】
【履历:曾因反对过度依赖德国医疗体系、主张国产替代,被上级申斥,并调离核心岗位。其导师在一年前的政治部审查中,被定性为“思想左倾”,郁郁而终。】
【潜质评估:对国民党高层极度失望,有强烈的报复动机。】
就是他了。
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吴融睁开眼,在一张纸上写下周成的名字,以及他住处的详细地址,甚至包括他藏日记的地板夹层。
他将纸条递给李强。
“用我们控制的一个黑市线人,把这份‘情报’卖给钱峰手下最急功近利的小组长。”
李强接过纸条,重重点头,立刻消失在夜色中。
……
凌晨四点。
党务调查科的行动组,破门闯入了周成的家。
搜查过程简单粗暴,一名特务很快就在卧室的地板夹层里,找到了一个铁盒子。
盒子里,是几本日记和一沓信件。
日记里,写满了周成对国民党高层腐败的控诉,对德国顾问飞扬跋扈的不满,以及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恨。
而那些信件,是他几年前和一位大学同学的通信。
信里,他们讨论过一些“左翼思潮”,甚至赞扬过苏区的某些政策。
在1931年的南京,这些东西,就是催命符。
半小时后。
杨立仁站在审讯室外,透过单向玻璃,看着里面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周成,和桌上那份“铁证如山”的口供。
周成“承认”了。
他因为被打压排挤,出于报复,将一些关于化学物资运输的模糊信息,透露给了他在报社工作的一个远房亲戚。
他本意只是想让军医总署出丑,没想到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逻辑完美,动机充足,人证物证俱全。
杨立仁拿起电话,接通了委员长侍从室。
“报告主任,‘净土’计划泄密案,已告破获……”
他用最平稳的语调,汇报了这件足以让他掉脑袋的案子。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和一声压抑的“好”。
危机,暂时解除了。
杨立仁放下电话,整个人靠在墙上,感到一阵虚脱。
他赢了,他活下来了。
可他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他转过身,看着桌上那份由钱峰递交的,关于“侦破”此案的详细报告。
报告的最后,钱峰用极尽赞美的词汇,描述了吴融在此案中起到的“关键性作用”。
“……吴融同志,临危不乱,洞察敏锐,以党国大业为重,为案件的迅速侦破,提供了决定性的方向……”
杨立仁拿起那份报告,手指在“吴融”两个字上,反复摩挲。
周成,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卒子。
他用这颗卒子,平息了委员长的怒火,却没有解决自己心中的那个“鬼”。
那个鬼魂,依然潜伏在最黑暗的角落,冷冷地注视着一切。
杨立仁的怀疑,并没有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变得更深,更冷。
从“谁是内鬼”,变成了……
谁有这种通天的能力,可以提前预知一切,甚至,能精准地为他杨立仁,递上一具最合适的尸体?
他的脑中,再次浮现出吴融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一股比之前更深的寒意,从他脊椎骨的最底端,一节一节地攀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