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焦土气息尚未被春风彻底吹散,鸿门宴的余波仍在各方势力心中激荡,项羽,这位凭借无上武勇宰割了旧秦命运的霸王,开始着手塑造他心目中的“新天下”。他没有选择定都关中,那片被他视为“秦孽巢穴”、且已焚毁殆尽的土地,在他心中毫无留恋。他带着劫掠而来的珍宝、美女,意欲东归,回到那熟悉的、被他视为根基的楚地。
然而,在离去之前,他必须对天下诸侯进行一番“安排”。这并非基于周礼的封建,也不是出于长治久安的深思熟虑,而更像是一场胜利者凭借个人意志与武力威慑,对战利品进行的一次彻底清算与再分配。
分封的大会,在新搭建的高台之上举行。诸侯齐聚,气氛却比鸿门宴时更加微妙复杂,充满了期待、忐忑与隐藏的欲望。项羽高踞上首,玄甲熠熠,周身那苍白的劫火光晕似乎因为这场“主宰命运”的仪式而显得格外活跃,那双“烛龙鬼瞳”扫视台下众人,如同神只俯瞰待宰的羔羊。
林煜和禽滑素依旧立于旁观之位,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分封开始了。项羽的声音如同雷霆,宣布着一个个名字,一片片疆土,一个个王号。其标准,混乱而鲜明地体现着他的个人喜恶与当下的实力平衡:
刘邦,这个他内心深处或许仍存一丝忌惮,但又因鸿门宴的“服软”而不屑于立刻铲除的对手,被封为汉王,领巴、蜀、汉中之地。那是偏僻险阻之所,如同一个华丽的囚笼,北有秦岭隔绝,东有三峡锁钥。项羽的意图昭然若揭——将他放逐到边缘之地,使其难以东顾。
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位降将,被分别封为雍王、塞王、翟王,置于关中,号称“三秦”。这既是兑现当初的投降承诺,更是用以堵塞刘邦东出之路的三颗棋子。其用心之刻薄,连台下一些老成诸侯都暗自皱眉。
申阳、司马卬等,或因率先投降,或因迎合项羽,皆得封王,领地不乏膏腴之处。
而像田荣、彭越等未曾紧密依附项羽、甚至有所抵触的实力派,则被刻意忽略或压制,未能得到应有的封赏。
对于义帝楚怀王心,项羽更是毫不掩饰其厌恶,先是尊其为“义帝”,实则架空,随后将其迁徙至偏远的长沙郴县,其下场几乎可以预见。
他分割旧秦,肢解齐、赵,一切以是否顺从自己、是否能形成互相牵制为目的。他凭借的是此刻无人能及的军事威慑,考量的是个人情绪的好恶亲疏,唯独缺乏的,是对于天下大势、民心向背、以及制度长久稳定性的任何长远布局。
禽滑素的眉头越皱越紧。作为墨家弟子,她虽不主张复辟周制,但也深知“尚同”与“兼爱”并非依靠强权压迫与制造对立所能实现。项羽此举,看似确立了以自己为核心的霸权秩序,实则是在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天下版图上,人为地划下了无数道新的、充满怨恨与野心的裂痕。
“他在玩火……”禽滑素低声对林煜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忧虑,“如此分封,全凭己意,厚此薄彼,赏罚不公。得利者未必感恩,失意者必生怨恨。三秦锁汉,真能锁住刘邦野心?田荣、彭越之辈,岂会甘心雌伏?这看似稳固的霸业之基,实则遍布干柴,只待一粒火星……”
她的分析冷静而清晰,直指要害。这与项羽那纯粹依靠力量碾压、无视政治规律的思维,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终于,当项羽宣布完最后一项分封,志得意满地接受着万众朝拜时,禽滑素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连林煜都略微意外的举动。她上前一步,越众而出,对着高台上的项羽,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疑:
“项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这个一直默默无闻的墨家女子身上。项羽那“烛龙鬼瞳”也转了过来,带着一丝被打断兴致的不悦。
“哦?”项羽俯瞰着她,语气淡漠,“你有何见教?”
“项王分封天下,以力威服,固然迅捷。”禽滑素毫无惧色,直视那双非人的瞳孔,“然,赏罚之公,在于服众;疆土之划,在于安民。今观项王之分封,多凭个人喜恶,少虑长远平衡。厚待亲近,冷落疏远,打压潜在之敌,却埋下遍地仇怨。巴蜀困龙,三秦锁钥,看似稳妥,岂不知困兽犹斗,锁链亦有断裂之时?田荣、彭越之流,心怀怨望,他日必为祸乱之源!如此作为,非但不能平息纷争,恐将引燃更大战火!此非立国之道,实乃取乱之术!”
她一针见血,将方才与林煜的低语,化作了公开的诤言。
帐内一片死寂。诸侯们神色各异,有惊愕,有赞同却不敢言,更有幸灾乐祸者。范增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禽滑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项羽的脸色沉了下来。周身那苍白的劫火光晕骤然炽盛,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几分。他被当面质疑了,被一个女子,用他所不屑的“道理”质疑了他凭借无上武力做出的决断。
“立国之道?”项羽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吾之道,便是力之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天下诸侯,谁敢不服?田荣?彭越?不过土鸡瓦狗!刘邦?困于巴蜀,能奈我何?至于仇怨?”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那双“烛龙鬼瞳”中苍白火焰跳动:“若有不服,尽管来战!吾正愁手中之戟,无处饮血!”
他的回应,彻底暴露了他的思维核心——他相信,并且只相信,他个人的武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以镇压一切反抗,可以维系他亲手划下的秩序。任何基于“道理”、“长远”、“人心”的分析,在他那绝对的力量信仰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你……”禽滑素还想再争。
“够了!”项羽厉声打断,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让禽滑素呼吸一窒,“吾意已决,休得多言!此乃军国大事,岂是你一介女子所能妄议?退下!”
这是理念的首次正面冲突,也是墨家“非攻”、“尚贤”的理性秩序观,与项羽那“烛龙鬼瞳”所代表的、基于绝对力量与个人意志的霸念之间的,一次无可调和的对撞。
禽滑素看着高台上那不可一世、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的身影,眼中最后一丝期望的光芒熄灭了。她明白了,眼前的霸王,已非可与之理喻之人。他的灵魂,已被那苍白的劫火与自身的骄傲,禁锢在了一座唯我独尊的孤峰之上。
她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项羽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她默默后退,重新站回林煜身边。
林煜轻轻握了握她有些冰凉的手,低声道:“没用的。他的‘道’,已经容不下其他声音了。”
分封的仪式,在这不愉快的插曲后,草草收场。诸侯们怀着各异的心思,领受了各自的命运,陆续散去。他们带走的,不仅是新的王号与封地,更是深深烙印在心中的、或感激、或嫉妒、或怨恨的种子。
高台之上,项羽独立风中,望着远方,志得意满。他看不到,也拒绝去看,在他那基于武力与喜恶的分封地图之下,那一道道正在迅速蔓延、终将撕裂他霸业的深深裂痕。
禽滑素望着诸侯远去的烟尘,喃喃自语,仿佛是对林煜说,也仿佛是对这即将再起烽烟的天下宣告:
“他亲手……为自己掘好了坟墓。只是不知,届时为他陪葬的,将是何等惨烈的……万里河山。”
裂痕已生,乱世再启。西楚霸王的落日悲歌,在这一刻,已然奏响了第一个沉重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