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放下茶杯。
他将自己的猜测,缓缓道出。
“魏无邪想撞开那扇门,师父他们,也想。”
“只是他们没有魏无邪的疯狂,也没有他那份鱼死网破的决绝。”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探路石。”
“魏无邪,就是那块石头。”
林黛玉静静地听着,原本只是微蹙的眉头,越锁越紧。
当听到最后,她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蛋,又白了几分。
果然。
她猜的,与师兄说的,八九不离十。
只是,从师兄口中得到证实,那份冲击,依旧让她心头发冷。
“所以……”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正应了师兄先前所说,在他们眼中,凡人,真的只是蝼蚁?”
“神京百万生灵的性命,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次旁观一个疯子渡劫的机会来得重要?”
“没想到……没想到师父他老人家,竟然也是如此……”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却透着一股巨大的失落。
陈玄看着她。
“后悔拜师了?”
林黛玉猛地抬起头,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嘴唇微微嘟起,却没有说话。
后不后悔,她不知道。
可心里,总归是堵得慌,很是不舒服。
她才修行多久?
她生于红尘,长于俗世,有外祖母,有父亲,有姐妹,还有眼前这个师兄。
让她像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一般,视凡人如蝼蚁,她做不到。
陈玄看着她那副气鼓鼓的模样,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还好,没被带歪。
“修士视凡人如蝼蚁,只是一个说法。”
他的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许。
“并非真的就把凡人当成可以随意踩死的虫子。”
“那只是生命层次不同,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同罢了。”
“修为再高的修士,也是从凡人一步步走上来的,谁也否认不了自己的出身。”
林黛玉咬着下唇,静静地听着,眼中的迷茫与抵触,似乎消减了一丝。
陈玄继续说道。
“求道之人,之所以要斩断红尘,是为了不受俗世因果的牵绊,好一心向道。”
“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没了人性。”
“真要与凡人缔结了因果,有了牵挂,那份喜怒哀乐,与凡俗的七情六欲,并无本质区别。”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解释,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林黛玉的眉头,终于一点点舒展开来。
她立刻就抓住了关键。
“就比如师兄。”
她开口,声音清脆了不少。
“明明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却肯为了炒豆儿她们这样的凡人丫鬟,费心费力。”
“不仅治病救人,还教她们识文断字。”
“有其徒,必有其师。”
“可见师父他老人家,也绝非是那种铁石心肠的冷血之人,必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她看着陈玄,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重新漾起了光彩。
仿佛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陈玄:“……”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这么解释……好像,也不是不行。
罢了。
说通了就好。
看着少女脸上重新浮现的浅浅笑意,陈玄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有些事,没必要说得太透。
比如,他师父云履真人,之所以同意这次“旁观”,或许并非完全是为了自己的道途。
或许,是因为在场的,还有其他三位大能。
若他一人反对,不仅毫无用处,反而会平白得罪三位同道。
以老道士那怕麻烦的性子,多半是选择了随大流。
又或许,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陈玄更倾向于有自己不知道的情况,最终让师父做了这个决定。
至于最后为何气急败坏地独自离去……
陈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巴掌的余温。
八成,是被自己给气的。
气他这个宝贝徒弟,竟敢拿命去赌。
也气他自己,没能护住徒弟,反而要徒弟来收拾残局,丢了做师父的脸面。
所以,才恼羞成怒地跑了。
这些复杂的大人世界,暂时还是不要污染了师妹这颗剔透的心。
林黛玉见他又陷入了沉默,以为他还在想刚才的事情。
她想了想,主动岔开了话题。
“师兄,那魏无邪……就这么跑了?”
“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这么算了?”
陈玄回过神来。
“他窃取国运,已是取死之道。”
“就算我不杀他,龙气反噬,也够他喝一壶的。”
“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再兴风作浪……”
一个王朝的国运,并非无穷无尽。
被魏无邪这么一搞,朝廷的气数,怕是去了三成。
接下来,恐怕就是天灾人祸,层出不穷了。
林黛玉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明白,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她看着窗外。
夕阳西下,给满目疮痍的神京城,镀上了一层悲怆的金色。
远处的哭喊声,似乎也变得更加凄切。
......
那场天倾之祸,余波却远未平息。
神京城里,流言四起。
有说天子失德,引来天罚的。
有说妖人作祟,欲行改朝换代的。
更离谱的,是说天上神仙打架,凡人遭了池鱼之殃。
这些足以动摇国本的流言,却在短短数日内,被一股强硬的力量迅速镇压了下去。
新皇的手段,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雷厉风行。
一边是禁军与五城兵马司全城戒严,弹压骚乱。
一边是户部开仓,工部出人,以最快的速度赈济灾民,修缮屋舍。
一场足以让任何王朝元气大伤的浩劫,竟在一种近乎蛮横的效率下,被强行抚平了创口。
巫神教的势力,随着魏无邪的遁走,一夜之间退出了神京的舞台。
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三教九流,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地下世界。
朝廷似乎也默许了这一切,并未趁机赶尽杀绝。
荣国府内,贾母连着请了好几天的安神香,才算缓过劲来。
而那座本就让贾府财政捉襟见肘的省亲别院,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为了填上被雷火劈出的窟窿,据说琏二奶奶又雷厉风行地卖掉了京郊的两处庄子。
总之,园子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