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鹿离的话,袁熙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两百年过去,汉人制作舆图的能力不仅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
地图都不准,还怎么作战?
但理智告诉他,这就是事实。
不仅现在的舆图不如从前,就连疆域也远不如从前。由于本朝崇尚经术,安抚胡虏一直是朝廷诸公的主流思想,以边疆安定为念,却不知道边疆已经被胡虏蚕食,很多地方只存在舆图上,根本没几个汉人。
诸公之中,就有他的五世祖袁安。
深吸了几口气,袁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要被人看出破绽。
“阿狸,取笔墨来。”
侍候在一旁的阿狸乖巧的转身去了,到后帐取来了笔墨。袁熙随身带着笔墨,只是平时用不着,一直收在书箱里,侍候他起居的阿狸和楼云都知道。
“子龙,你来执笔,将大帅说的地形增补到舆图上。”
“喏。”赵云应了,移步到案前坐定,接过阿狸递过来的笔。
阿狸看着赵云,却不知道去研墨。赵云见状,也不多说什么,自己提起水杯,往研中倒了些水,又伸手去拈墨。楼云正好从外面走进来,见此情景,连忙上前。
“大人,我来吧。”一边说,一边熟练的从墨盒中拈起两片墨,放在砚中,又取出研子,压在墨片上,轻柔的转起圈来。
赵云有些诧异地看了楼云一眼,却没多说什么,伸笔蘸了些墨,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鹿离一边说,赵云一边写,一会儿功夫,就在舆图上增补了几座山,多了几道河流。
袁熙一边听一边看,同时和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山川地形对照,大致知道了自己的位置。
“鲜卑人入塞,一般是去雁门,然后直下太原。那里户口多,能劫掠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代郡、上谷汉人少,耕地也少,乌桓人更多。如果鲜卑人遭灾了,乌桓人也很难幸免。如果没遭灾,有难楼为首,我们也有力量阻击鲜卑人,让他们讨不到便宜……”
鹿离侃侃而谈,时不时的强调一下乌桓人守边的功劳,却也无意中透露了一个事实。
代郡、上谷已经没多少汉人,绝大部分都是乌桓人,乌桓人甚至学会了耕种。
就算是汉人,如今也脱离了官府的控制,不再是编户,而是和乌桓人一样行踪不定。不少人甚至和乌桓人一样断发髡头,衣左衽,行胡俗,不再以汉人面貌示人。
袁熙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从小就听何颙等人讲授经义,经华夏衣冠礼仪为荣,所以才有变夷为夏的想法。现在自己坐镇幽州,却只能看着汉人变夏为夷,就像脸上挨了一个大耳光似的,火辣辣的疼。
“这么说,鲜卑人进入代郡的可能性不大?”赵云突然提高的声音,惊醒了袁熙。
袁熙收摄心情,仔细听鹿离讲解。
鹿离摸了摸髡头,想了想。“以前的确如此,现在么,不好说了。”
“怎么说?”
“正如我刚才所说,他们之前不怎么进入代郡、上谷,一是因为收获有限,二是因为我们乌桓人有能力一战。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愿意冒险。现在么……”
鹿离抬起头,看看袁熙。“辽西乌桓被征调去辽东,辽东属国乌桓直接被灭了族,鲜卑人有机可趁,说不定会来捡点便宜。别的不说,拉拢一些被吓坏的部落入伙,是完全有可能的。”
赵云和袁熙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依大人之见,他们有可能从哪儿来?”
鹿离伸出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最后落在马城点了点。“先到马城,然后视形势,或沿河谷东进,或沿山谷南下。”
袁熙的目光随着鹿离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明白了鹿离的意思。
如果是沿河谷东进,那就要通过护乌桓校尉的辖区和难楼的牧场。原本这种可能性不大,现在他想压制乌桓,整合胡汉,难楼心里有想法,阎柔本人又不在马城,这事情就不好说了。
至于沿山谷南下,反倒没什么意外,本就是鲜卑人的正常选择。
从马城南下,过高柳,到平城,必然经过白登山。
袁熙有点挠头。“你觉得鲜卑人会分兵两路,还是直接进入上谷?”
“都有可能。”鹿离也无法判断。
袁熙虽然焦躁,却也只能接受现实。主动权在鲜卑人,他只能等待消息。
这个感觉很不好。
他不知不觉的想起了曹操,如果曹操面临这种状况,他会怎么做?
研究了曹操的兵法和战例这么久,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曹操从来不肯被动应战,而是主动寻求战机,先发制人。打刘备如此,与老父亲袁绍对战更是如此。先是主动出击白马,阵斩了颜良,又在回师途中伴攻延津,斩杀了文丑。最后更是在许攸叛变之后,主动攻击乌巢。
当然,也包括在他的梦中,曹操出卢龙,突袭白狼山。
袁熙觉得,如果是曹操,他大概率会选择主动出击,而不是被动等待。
他看了一眼舆图,一眼就看到了弹汗山,心里莫名的跳了一下,随即又摇摇头,将这个想法强行按了下去。
主动突袭弹汗山的确是奇兵,但风险太大了。
且不说路途远,仅是中间要翻过几道山岭就够险的。万一被更熟悉地形的鲜卑人伏击了,他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
曹操不就折在乌巢了么。
袁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正和鹿离讨论的赵云看在眼里,却没吭声。
结束之后,赵云起身,送鹿离出帐,然后又转了回来,坐在袁熙对面。
“君侯,你刚才在想什么?”
袁熙指了指墨迹未干的舆图。“子龙,你觉得我们主动出击弹汗山,有没有取胜的可能?”
赵云笑了,随即摇摇头。“君侯先发制人的想法是好,但现在不行。”
“为何?”袁熙也笑了。
和赵云说话,他更放松一些,不用猜来猜去。
“因为鲜卑人和中原人不同,他们没有固定的聚居点。弹汗山说是他们的王庭,其实就是一座小山而已,既没有城池,也没有百姓。如果他们有意南下,弹汗山就空无一人,君侯去了也没用。”
袁熙哑然失笑,自嘲的拍了拍额头。“是我刻舟求剑了。”
赵云接着说道:“但是,当鲜卑人撤退的时候,奇袭弹汗山就有意义了。”
袁熙来了兴趣,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身子。“怎么说?”
“一旦鲜卑人受挫,他们会撤往自己熟悉的地方集结,最适合的位置就是弹汗山。而且到了那时候,鲜卑人士气受挫,自以为弹汗山已经在塞外,安全无虞,戒备不严,更有可能被一网打尽。”
袁熙扬扬眉,看着赵云,忽然笑了。他伸手过去,拍了拍赵云的肩膀。
“子龙,让你掌亲卫骑,屈材了。”
“岂敢。”赵云躬身还礼。
“你再说说,如果鲜卑人来攻,我们该怎么应对?”
赵云从容地挥了挥手。“不来则罢,来了,就迎头痛击,然后一路追杀,直到赶尽杀绝。”
“你这么有信心?”
“我对君侯有信心,也对虎卫与龙骑有信心。”赵云迎着袁熙的目光。“君侯,霍去病初战,以八百骑奔袭匈奴,大获全胜。如今我们有精选步骑七百,鲜卑人却远不如当时的匈奴,弹汗山更是离边塞不过二百里,何惧之有?”
袁熙心中微动,点了点头。
仔细想想,他这七百亲卫步骑虽说兵力不多,战斗力却不可小觑,就算遇到鲜卑主力,也有一战之力。
赵云又道:“鹿离说,难楼要看君侯的成分,其他他又何尝不是?若不战而走,君侯再想像控制三郡乌桓一样控制上谷、代郡乌桓就难了。只有一战大破鲜卑,让乌桓人看到君侯的威武,他们才会俯首称臣,接受君侯变夷为夏的新政。”
袁熙再次点头,胸中豪气渐生。
于情于理,他现在都不能退,只能进。
不仅要打,而且要打赢。
“子龙,你具体说说,如果鲜卑人来了,我们该如何迎战?”
“君侯,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请仲康一起来商议。步骑配合,步是根本。”
“好,请仲康来。”
——
袁熙和许褚、赵云仔细商量了战术,睡得有点晚。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帐外隐约传来将士们练习武艺的呼喝声,杂夹着许褚的一两声命令。
更远处,有马蹄声。
那是赵云指挥龙骑进行日常训练。
袁熙忽然有些惭愧,觉得将士们都在备战,自己这个主将却左拥右抱,高卧不起,着实有些不像话。
平时也就罢了,现在是准备大战的时候,怎么能如此懈怠呢。
袁熙起身,张开双臂,喝了一声:“更衣,披甲。”
睡得正香的楼云、阿狸翻了个身,抱着皮裘,继续酣睡,根本没听见袁熙的命令。
袁熙独自站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两个少女,本想叫醒她们,想想又放弃了,自己穿起战袍,披上甲胄,握着长刀,走出了帐篷。
两个虎卫站在帐外,躬身行礼。
许褚看到了,转身走了过来,拱手行礼。“君侯醒了?”
“嗯,从即日起,我也要和你们一起晨练。”袁熙斗志昂扬。
两个虎卫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许褚沉下脸,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吓了一跳,连忙挺直了身体,板着脸,一声不吭。
“自己去领罚。”许褚淡淡地说道。
“喏。”两个虎卫不敢有丝毫反抗,拱拱手,转身去了。
袁熙不解。“这是……”
许褚拱手道:“他们对君侯不敬,是我管束无方,请君侯责罚。”
袁熙恍然,不免有些讪讪。
他平时没什么威仪,部下也不怎么服他,很多事就算看见了,也只能当没看见,都习惯了。
现在有了许褚、赵云,果然好多了。
“仲康,你觉得我能练些什么武艺?”
许褚打量了袁熙两眼。“君侯身高臂长,体态匀称,最适合的武艺是射箭。子龙射艺精湛,君侯不妨向他请教请教。”
“步战呢?”
“步战可以用矛,先发制人。子龙矛法,君侯亲眼所见……”
袁熙抬手打断了许褚。“子龙子龙,你就是不肯教我一点绝技?”
被袁熙识破,许褚有些尴尬。“君侯,不是我不肯教,而是君侯不适合学习近战。”
“为何?”
“一来近战凶险,近身肉搏,血肉横飞,形状可怖;二来近战以力大为先,君侯多少有些文弱。想练习近战,先要练出一身力气,耗时太久。”
袁熙觉得许褚说得有理,却还是不甘心。“你说耗时久,也就是说,还是有可能的。”
“有是有,只是……”
这时,赵云走了过来,问了一下情况,得知袁熙想习武,不禁笑道:“君侯还是学习骑战吧,需要你近战的时候着实不多。至于增长力气,我正好有个办法,君侯不妨试试。”
袁熙大喜,连忙询问。
赵云拿起一根长矛,握在手中,双腿微屈,就像骑在马背上一样。
“君侯平时可以这么蹲着,就像骑在马上一样,想象着前面有敌人策马而来,身体起伏不定,你要力注双臂,保持矛头一直指着敌人的胸腹之间。或能每天坚持一刻,最多一两个月就能见功。”
一旁的许褚听了,不禁大奇。“子龙,这就是你们练习骑战的办法?”
“是的,你不知道?”
“不是,你这骑战和水战怎么有些类似?”许褚也身体半蹲,摆了个姿势。“淮泗之间的游侠儿常常操舟作战,为了适应摇晃不定的船只,就用这种办法练习平衡。只是我们的心意不在敌人的胸腹之间,而是两足之间。”
赵云也大感兴趣,和许褚讨论起来,反倒将袁熙晾在一旁。
袁熙也不恼,听得津津有味。
他从小也练过一些射艺、剑术,但与人交手的机会不多。如今有机会听两个经历过战场的高手讨论武艺,竟然发现骑战与水战的相通之处,不免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