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的手指仍停在琴弦上,指尖与那根深色第五弦相触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沉睡多年的讯息自指腹渗入血脉。她未抬头,只将琴匣轻轻放于案侧,动作如抚旧友。
萧景珩立于厅门侧影,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烛火映照,他袖口金线微闪,声音不疾不徐:“你今夜闯宫门、动禁军、引追兵至王府墙外——告诉我,是谁给了你调动宫中守卫的令符?”
她抬眸,视线平直迎上他的:“王爷以为是我调动了他们?”
“不是你?”他缓步向前,靴底踏地无声,“戌时三刻,北宫门七队禁军突然换防,列阵封锁内外通道,连羽林卫都未能及时反应。而你,恰好就在那时翻墙入府。”
谢昭宁静默片刻,忽然一笑,笑意清浅却无怯意:“若真是我所为,王爷此刻问的,就不该是‘谁给的令符’,而是‘我如何做到’。”
萧景珩脚步微顿。
她不再看他,转而正坐于琴前,七指轻按弦面,低音一震,余韵如雾漫开。《真言曲》首调悄然流转,不响于耳,却渗入心神。她闭目凝气,指尖随记忆中那一夜的情绪残痕追溯而去——
数道杂乱心跳涌入识海。
“奉皇后口谕……谢氏女出宫即杀,不得留活口。”
“可镇北王刚回京……此举恐激怒他……”
“上头说,只要动作快,天亮前无人知晓。”
“那琴声……为何能乱人心脉?听着像……前朝的东西……”
她猛然睁眼,声落如刃:“今夜戌时三刻,禁军统领亲接皇后密令,在宫门外布死阵截杀我。他们心中有惧,因知此令逾制,更怕触怒镇北王权柄。”
萧景珩眉梢微动,未语。
谢昭宁抬手再拨一音,短促如针刺破寂静:“方才所奏乃《真言曲》,凡心存虚妄者,气血必滞。王爷若不信,可即刻召那带队将领前来查验——其右手中指应有细微震颤,乃强行压制恐惧所致。”
厅内一时沉寂。
萧景珩终于走近琴案,俯身,指尖轻触第七弦。弦微颤,竟与谢昭宁肩后琴匣中的同名之弦遥相呼应,泛起一丝温润共鸣。
他低声道:“你说禁军受皇后操控,可想过另一件事——为何他们闻你琴音而乱?”
谢昭宁指尖一顿。
“那夜你在宫门弹的是什么?《惑心曲》?还是……更古老的调子?”他目光沉沉,“据本王所知,能让整支禁军心神失守的音律,唯有前朝秘传的‘摄心令’。而此术,非皇族血脉不可驭。”
她抬眼,眸光未乱,却已深藏波澜。
他看着她,语气未变,却字字清晰:“你不必回答。但我要你知道——从你踏入皇宫那一刻起,你已不只是一个被追杀的女子。你动的是宫禁中枢,扰的是军心根基。而今夜,你又进了这王府。”
谢昭宁缓缓合拢琴匣,声音平静:“既然如此,王爷不如告诉我,这府中等了十年的琴,究竟是为谁而备?”
他未答,只转身望向门外夜色,背影挺拔如松。
良久,他道:“你可知为何我允许你进厅听琴?”
她未动。
“因为真正的危险,从来不是会逃的人。”他回眸,目光如淬火寒铁,“是你明明可以全身而退,却偏偏选择回来——回到风暴中心。”
谢昭宁指尖轻抚琴匣边缘,触到一道细微刻痕,那是养父留下的记号。她想起江南雨夜,老人曾说:“音律是心的倒影,听懂它的人,终将听见命运的脚步。”
她低声问:“王爷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真相。”他走近一步,声音低沉,“关于那晚宫火,关于尚书府灭门,关于前朝遗谱下落。还有……你为何能在琴声中唤醒沉睡的心神。”
她沉默。
“我不信巧合。”他继续道,“你出现在京城的时间,与前朝秘库开启之期吻合;你能识破摄魂引残药的气息;你用琴音扰乱禁军指挥链的方式,与十二年前边关战败之夜如出一辙——那一夜,一支敌军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自相残杀,只因听到一段不明来源的笛声。”
谢昭宁呼吸微凝。
“所以我说,你我皆已入局。”他目光深邃,“你不动则已,一动便牵动全局。而我,不能再装作看不见。”
厅内烛火轻轻一跳。
她终于开口:“若我真有你说的这些本事,王爷不怕我哪一日也将琴音对准你?”
“怕。”他坦然承认,“但我更怕有人用谎言掌控这座城,而唯一能揭穿谎言的人,却被当作妖女诛杀。”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似邀亦似试:“你若愿共查此事,我可护你出入自由,提供所需情报。但有一条——你不能再独自涉险。”
谢昭宁望着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她没有伸手,却问:“若我发现的真相,动摇的是当今皇权呢?”
“那就让它动摇。”他语气平静,“若江山建立在血与谎之上,迟早会崩塌。我宁愿亲手扶起一座新殿,也不愿跪拜一座假陵。”
她终于抬眼,与他对视。
那一瞬,无需琴音,她也听见了他心绪的波动——不再是试探,不再是戒备,而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笃定。
她缓缓起身,未握他的手,却将琴匣轻轻置于案上,打开锁扣,取出古琴,安放妥当。
“我不会轻易信人。”她说,“但我信音律不会骗我。刚才那一段共鸣,不是偶然。”
她指尖轻拨第七弦,音色圆润悠远。
萧景珩看着她,忽道:“你还不肯告诉我你的目的?”
“时候未到。”她低眉调弦,“但有一事,我可以现在说——我不是来争宠的女子,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我是来找回属于我的东西的人。”
他点头:“那就够了。”
他转身走向厅后暗门,手扶门环,回头道:“这府中有一间密室,藏有前朝兵部残档与禁军布防图。你想看吗?”
谢昭宁站起身,肩后银铃轻响。
她走至他面前,距离一步之遥,仰头看他:“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