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的手指悬在琴弦之上,未落。
帐内无灯,仅余残烛一豆,映着她指尖薄茧微微泛光。她没有动,也没有呼吸,仿佛连心跳都沉入了七弦深处。方才那一段无声的《激昂曲》仍在心脉中回荡,但她已不再需要弹出声来——真相的轮廓,正随夜风渗入营帐,悄然成形。
她闭眼,重新拨响《察心曲》。
音波如细雨洒向记忆之湖,涟漪层层推开,倒映出白日校场上那些纷乱的心绪。士兵们的议论、副将的迟疑、传谣者躲闪的目光……一一浮现。她的意识如丝线穿行,在万千情绪中精准捕捉到那一缕异样——恐惧,不是出于恶意,而是源于收受银钱后的不安与悔意。
那人心跳紊乱,思维断续,每每被人提及“前朝余孽”时便下意识摸向腰间钱袋,又迅速缩手,如同被火烫过。
她睁眼,起身,抱起琴匣。
夜色浓重,军营静得能听见布帐在风中轻颤的声音。她脚步极轻,踏在沙地上几乎不惊起尘埃。偏营位于东侧角落,远离主帐区,住的多是低阶士卒。她停在一座低矮营帐外,听里面传来断续鼾声,夹杂着梦呓般的呢喃。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琴面。
《惑心曲》的第一个音落下,极柔,极缓,像月光滑过刀刃,无声无息地渗入梦境。这不是强控人心的杀招,而是引诱潜意识开口的密语。琴音微震,顺着空气流入帐内,搅动那人沉睡中的思绪。
片刻后,帐帘微掀一角,士兵翻身,口中喃喃:“……周夫人给的银子……三两……只说要我传话……‘她是前朝余孽’……不能让她活着回京……”
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谢昭宁眸光一凝。
她并未追问,也未继续施压。琴音悄然收束,如退潮般无声隐去。她静静坐着,任夜风吹散余韵,脑中却已翻涌起另一段画面——
江南梅雨时节,老屋檐下滴水成洼。养父坐在灯前,手中摩挲着一块残玉,眉头紧锁。她年幼,凑上前问:“爹,这是什么?”
养父抬眼望她,目光复杂:“这本不该在你身上……更不该被那个女人拿走半块。”
她记得那时窗外闪过一道桃红衣影,腕上八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那人匆匆奔过巷口,背影仓皇,似怕被谁追上。
如今想来,那妇人正是周婉柔。
她缓缓站起身,退回暗处,不再靠近任何营帐。证据尚缺,但线索已明。一个冒名顶替的继母,一个本该死于灭门之夜的女人,竟在京中堂而皇之地掌管尚书府,如今又派人散布谣言,意图毁她名声、断她归路。
她不是第一次被人算计,却是第一次看清幕后之手的模样。
风从北坡吹来,带着边关特有的寒意。她裹紧披风,抱琴返回主营帐。帐帘掀开又落,她将琴置于案上,未再奏响。烛火跳了一下,映出她眼底冷光。
她取笔,蘸墨,在素笺上写下三个字:**周婉柔**。
笔锋顿住,随即被一道横划彻底抹去。
她在原处写下“姨母?”二字,尾音带问,却无半分犹豫。她知道是谁,只是尚未撕下面具。这一笔,不是确认,而是宣告——你已入我眼,再难遁形。
她搁下笔,端坐不动。
帐外巡哨的脚步规律响起,每隔十二息一次,从未间断。她听着,数着,心神却早已跃出军营,投向京城深处那座虚伪的府邸。那里有她幼时的卧房,有父亲亲手题写的匾额,也有如今鸠占鹊巢之人戴满翡翠镯子的手。
她不必急于出手。
谣言由嘴生,她便以琴破之;谎言借势长,她便溯流斩根。她手中无权无兵,可她有《心音谱》,有能识破千谎的耳,有能唤醒记忆的指。
她要让那些以为她只是柔弱女子的人明白——
琴弦虽细,亦可割喉。
帐内烛火渐短,油尽将熄。她仍静坐,目光落在琴匣边缘一道细微裂痕上。那是前夜山谷之战时留下的,木纹深处嵌着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某种印记被唤醒后的残留。
她伸手抚过那道裂痕。
指尖传来一丝温热。
不是错觉。
玉佩在琴囊中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它曾是父亲交给她的信物,也是开启《心音谱》最后一章的钥匙。此刻它的反应,不为危险,不为恐惧,而像是一种共鸣——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应。
她忽然想起萧景珩昨夜临走前的话:“若有异动,立刻发信号。”
她没有回应,也不会回应。这一局,她要自己走完第一步。
她取出玉佩,置于琴面中央。七弦轻震,自发嗡鸣,似与玉佩共振。她闭目,以《心音谱》中“溯忆调”引导心绪,试图再度唤起更多童年片段。
画面闪现——
大火冲天,母亲将她推进衣柜,塞进一只锦盒:“宁儿,若你还活着,一定要找到他……他说过,琴声会带你回家……”
门外刀光劈落,父亲怒吼:“谢氏一门,奉诏守钥!你们休想夺走!”
接着是一阵急促脚步,有人闯入内室翻找,翻到妆匣时冷笑一声:“好歹留个信物,也好日后认领家产。”
那人转身离去,袖角一抹桃红,在火光中格外刺目。
谢昭宁猛然睁眼。
她终于确定了。
当年尚书府惨案之夜,周婉柔不仅未死,反而趁乱盗走半块玉佩,冒充二夫人身份回归京城,掌控家业。如今见她归来,地位动摇,便先以谣言攻心,欲毁其名誉于军中,再图后续手段。
好一招釜底抽薪。
可她忘了,真正的谢昭宁,听得见人心最深处的声音。
谢昭宁将玉佩收回琴囊,动作平稳。她提笔,在素笺背面写下一行小字:“三两银,购一口舌;一纸谣,动千军心。那么,我以一曲《清浊引》,换你满嘴谎言化灰烬。”
她吹熄最后一缕烛光。
黑暗中,她端坐如初,双目清明。远处天际微露青灰,黎明将至。她没有合眼,也没有起身,只是将右手轻轻覆在琴弦之上,蓄而不发。
下一刻,指尖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