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评估。陈医生把平板推过来,屏幕上是她近三个月的心理量表曲线,老陈说你主动要求的?
孟雁子望着帐篷角落的急救箱,箱盖上还沾着小满的血渍。
她想起方才撕纸片时,那些写着李咖啡说要陪我爬完七十二峪的纸页擦过指腹,像极了妈妈临终前输液管里的冰凉。我......记不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陈医生的笔停在半空。
帐篷外有山雀扑棱着飞过,尾羽扫过帆布的声音比她的呼吸还轻。他
李咖啡。孟雁子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这个名字,陌生得像从别人嘴里掉出来的。
她低头看掌心,那里还留着撕纸时蹭的碎屑,视频里他说了什么,我明明看了十遍,现在连声音都模糊了。
陈医生没接话,只是把保温杯推过去。
山泉水泡的野菊茶飘着苦香,她突然想起李咖啡调的,加了野蜂蜜的金酒,入口是清苦后突然漫开的甜。那你记得什么?
孟雁子愣住。
记忆像被揉皱的地图,她翻找着,却没翻出那些密密麻麻的备注——2023年5月12日,他说下次爬山我带保温桶,7月暴雨夜,他说我讨厌承诺,可我想对你食言。
最后落在一片模糊的暖黄里:他递咖啡的手,烫得像夏天。
那天在山顶。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我嫌太烫,可手就是松不开。
他的指节蹭过我手背,比咖啡还烫。
陈医生在平板上划了两下,量表曲线突然跳升。记忆开始筛选了。他说,它不再囤积,而是选择留下温度。
孟雁子望着帐篷外被风吹散的云,忽然笑了。
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耳后那枚淡粉色的疤——是小时候守夜给妈妈喂药时,药碗烫的。或许,她轻声说,忘掉几句承诺,才能记住一个人。
评估结束时,陈医生收拾平板的动作顿了顿:小禾在山脚下等你。
她说档案库有新进展。
山脚下的老槐树投下大片荫凉,小禾蹲在折叠桌前捣鼓笔记本电脑,发梢沾着草籽。
见她过来,立刻跳起来拽着她看屏幕:非精确记忆库升级成公共项目了!屏幕上是个正在加载的界面,标题栏闪着暖黄的光,大家可以上传想被听见但不必被记住的声音,匿名的。
为什么?孟雁子摸着桌沿的木刺,那是老陈昨天搬桌子时磕的。
因为你撕纸片那天。小禾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我突然明白,有些话需要被听见,但不需要被刻进石头里。她点开测试音频,第一个条目是个男声:爸,我升职了。背景里有抽鼻子的声音,其实我更想告诉你,上个月体检报告没问题。
第二个音频是个女孩的低语:我还想再抱你一次。尾音被风声揉碎了。
小星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发绳上挂着枚银色的星星胸针:风声通道吧!她眼睛发亮,所有音频自动混进城墙的风噪——山记得的,是真话;城墙记得的,该是温度。
孟雁子的呼吸突然一滞。
第三个音频开始播放,背景里的风声裹着她的声音,像被揉皱的旧磁带:别走。
谁传的?她指尖抵着桌角,指甲盖泛白。
小禾摇头:匿名的。
风声里的循环播放着,混着城墙垛口穿堂风的嗡鸣。
孟雁子望着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游走,想起去年冬天,李咖啡把她的手塞进自己口袋,说城墙的风会替你冻掉坏记性。
现在风还在,可她的坏记性,好像自己跑掉了。
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时,那个存了三年的备注李·不靠谱·咖啡还在,只是最后一条消息停在三个月前:巴黎的雨比西安的凉。
要删吗?小禾轻声问。
孟雁子点了赞。
巴黎的秋雨来得突然。
李咖啡裹紧外套冲进小酒馆时,后颈已经被淋得发凉。
木质吧台后,老板正用中文哼着《长安一片月》,跑调的尾音像被揉皱的纸。
他愣住——这首歌的名字,他明明在奶奶的老收音机里听过一百遍,此刻却怎么也抓不住。
来杯特调?老板擦着杯子笑,看你像咱们老陕。
李咖啡盯着吧台上的酒瓶,龙舌兰、朗姆、金酒......记忆像漏了底的酒杯,他明明记得该怎么融合情绪,可面对自己时,所有配方都成了乱码。
直到目光扫过角落的辣椒粉罐——那是老板用来调玛格丽特的。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摇酒壶。
龙舌兰打底,加两勺焦糖糖浆,最后撒了点辣椒粉。
摇酒时,手腕的弧度熟得像刻进骨头里的,他忽然想起雁子咬着吸管笑的模样:辣得舌头打结,可就是停不下来。
酒液倒进杯子的瞬间,他的手在发抖。
这叫什么?老板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
李咖啡望着杯壁上的水珠,那些水珠慢慢连成线,像极了雁子爬终南山时,睫毛上沾的雾水。不知道。他说,但有人爱喝。
初秋的夜行队伍沿着城墙根走,主题牌挂在最前面:无声行走·终章。
孟雁子走在中间,靴底碾过满地的银杏果,发出细碎的响。
风从东南方来,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辣气——像焦糖混着辣椒粉。
她脚步顿了顿。
前面的小星回头,发绳上的星星胸针闪了闪,递来一副耳机。
耳机里的风声裹着模糊的男声:如果风替我应了,你还愿不愿回头?
孟雁子望着前面人的背影,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纠缠的藤。
她摇头,将手搭在前人肩上——这是夜行的信号,传递。
小禾跟在队尾,举着录音笔,录了三秒空白后按下删除键:这次,让它飞走。
队伍散在文昌门时,孟雁子留在原地。
她伸手贴住城墙砖,夜露顺着指缝往下淌,凉得像那年山顶的风。
一片银杏叶卷到脚边,打了个旋,停在她的鞋尖。
同一时刻,巴黎的阳台。
李咖啡修剪着新买的桂花枝,收音机突然发出刺啦声,接着是熟悉的西安老广播:听众朋友们,现在是城墙风噪录音时间......
背景里的风声裹着极轻的呼吸,一下,两下,和他掌心贴在阳台栏杆上的节奏,完全一致。
他猛然抬头。
秋光漫过塞纳河,像一场终于落地的回声,轻轻落进无人等候的掌心。
《非精确记忆库》上线三周后的某个深夜,小禾揉着发酸的眼睛整理数据。
屏幕上的投稿量曲线像窜天猴似的往上跳,她滑动鼠标,突然顿住——最新一条匿名投稿的音频时长只有0.7秒,文件名是乱码。
她点击播放。
背景里是城墙的风声,混着极轻的、几乎要被风卷走的一句话:我好像......记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