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酒车后巷的梧桐叶,在李咖啡后颈投下斑驳光斑。
他蹲在那箱酒基前,指腹反复摩挲“温咖啡”的标签,玻璃瓶颈还带着昨夜酒柜的余温——和奶奶当年把摇壶塞进他手里时,掌心的温度一模一样。
“要我帮你搬?”大梦的影子罩下来,她蹲得离他半臂远,避免碰到那些旧酒基。
李咖啡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拆完所有纸箱,空箱子像被剥光的茧,东倒西歪躺在地上。
他喉头动了动,抓起最上层的龙舌兰酒基,起身走向巷口的暗渠口。
暗渠口在老城墙根下,青石板缝里长着青苔,水流动的声音带着潮湿的腥气。
李咖啡拧开瓶盖的瞬间,大梦突然抓住他手腕:“这瓶是‘清醒’,上次老陈喝多了非说要断片,你调了三滴进去。”她的手指很凉,却让他想起昨夜梦里那些浮在雪地里的声音——原来他不是真的忘了,只是那些记忆变成了风,吹过就散。
“得倒干净。”他轻声说,“留着它们,我总觉得能调出什么补救的酒。可雁子说得对……”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她记得我第一次约会时手忙脚乱把咖啡倒洒,记得暴雨夜我护着她时衬衫贴在背上的温度,记得我所有没说出口的承诺。我记不住又怎样?”
大梦松开手,指节泛白。
她望着他将一瓶瓶酒基倾斜,琥珀色、透明的、浅绿的液体坠入暗渠,在水面上绽开细小的花。
最后那瓶“温咖啡”悬在半空时,他的手突然抖得厉害,酒液溅在青石板上,像一滴未落的泪。
“真正的‘遗忘之酒’不是调出来的,是流走的。”大梦的声音被水声泡得发软,“你看这些酒,顺着暗渠会流进护城河,流到城墙根的砖缝里……”她忽然笑了,“就像雁子的‘过目不忘’,从来不是困住你的锁链,是她替你存着的另一条命。”
李咖啡仰头喝了口风,把最后一滴“温咖啡”倒进暗渠。
他转身时,晨光正掠过他眼尾,那里有层水光,很快被风卷走。
他从裤袋里摸出个小布包,蹲在城墙根下扒开松落的青砖——砖缝里有块玻璃碎片,在土中泛着幽蓝,是“遗忘·雁”的残液瓶。
“奶奶的空瓶。”他把布包里的旧酒瓶轻轻埋进去,“她总说‘酒是给活人暖肚肠的,不是存回忆的’。现在我信了。”
城墙角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远处喊他的名字。
他拍净手上的土,一抬头就看见雁子站在巷口。
她穿米白色针织衫,怀里抱着个深棕色笔记本,封皮用金线绣着“李咖啡记忆补遗”,在晨光里闪着暖光。
“早。”她走过来,鼻尖冻得微红,“齐伯说你在拆酒车,我猜你需要这个。”她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字迹是她惯常的小楷,“2023年4月7日,小忘在社区摔了膝盖,哭着要‘不疼的酒’。你调了杯加了蜂蜜的热牛奶,说‘这是勇敢酒’。他喝光后抽抽搭搭说‘真的不疼了’,你笑起来时,眼角的褶子像朵花。”
李咖啡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
他伸手碰了碰纸页,像在碰什么易碎的东西:“小忘……是住在302的男孩?”
“是。”雁子指尖顺着字迹摩挲,“你忘了,但他上个月还问我‘咖啡哥哥什么时候来教我调勇敢酒’。”她合上笔记本,拉着他往城墙走,“走,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沿着城墙根慢慢走,燕子在每处石凳、每棵老树下停步。
在第三座石凳前,她停住脚,石凳边缘有道浅浅的划痕——是去年暴雨夜,他为她挡落石时,手表刮出来的。
“你在这里,把我的痛变成了你的痛。”她仰起脸,阳光穿过她的睫毛,“当时我疼得掉眼泪,你却笑着说‘我替你记着,等你好了,我再还你’。”
李咖啡望着她的眼睛,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他的掌心还带着刚才埋酒瓶的土腥气,却暖得烫人:“那……我能借你的记忆,活一阵子吗?”
雁子的睫毛颤了颤,覆上他手背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的心跳声透过针织衫传过来,一下,两下,像敲在他骨头上:“不用借,我给你。”
“守心会”的老茶馆里飘着茉莉花茶的香。
齐伯扶了扶老花镜,敲了敲桌上的搪瓷杯:“今儿是最后一次集会。‘遗忘酒’的酒车拆了,残液也流进暗渠了。”他按下老收音机的播放键,沙哑的录音混着电流声淌出来——
“明儿还得给娃做饭。”是奶奶的声音,带着点陕西话的尾音,“酒这东西,喝下去是忘事儿,可醒了还得记着该记的。”
老味抹了把眼角:“最深的遗忘,是为爱留下力气啊。”
小舟在笔记本上唰唰写着,抬头时眼睛发亮:“我给报告起名《一座城的记忆呼吸》——有人忘了,有人记着,像呼吸一样自然。”
初雪落的那晚,雁子扶着李咖啡爬上终南山顶。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他却觉得暖,因为雁子的手始终攥着他,像根系在他心口的绳。
“看。”她指着山脚下的古城墙,雪光里,城墙像条银色的龙,“你总说自己是调酒师,可我觉得……”
“我好像从来不是什么调酒师。”李咖啡突然开口,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起,“我调过开心的酒,难过的酒,可最珍贵的那杯……”他低头看她递来的温咖啡,杯子暖得烫手,“是你教会我的。”
雁子靠在他肩上,雪落在她发顶:“你调不出让我满意的酒,但你调出了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滋味——叫‘舍不得’。”
黎明前的天光最暗,李咖啡在她肩头睡着了。
雁子轻轻抽出手,从包里摸出口红。
她对着空杯子的内壁,一笔一画写:“你忘了所有,可我记住了全部。”然后把杯子倒扣在石凳上,像座小小的碑。
风又起时,杯身微微摇晃,仿佛在应。
而地下暗渠深处,那滴“遗忘·雁”正随着水流向前。
它不再是锋利的针,只是一滴普通的水,带着点甜,带着点涩,渗进古城每道砖缝,每寸泥土——它说,我曾在这里,爱过。
雁子起身时,晨雾漫上山头。
她整理袖口,忽然顿住。
雪光里,手腕内侧的锈线泛着暗褐,不知何时已蜿蜒到肘窝,像条正在生长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