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夜,雪落无声。
西山一处僻静的山顶亭台,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四野茫茫,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卷着雪沫,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两束昏黄的车灯刺破黑暗,几辆轿车艰难地驶至山腰停下。张学良与张宗兴披着厚重的军呢大衣,踏着没踝的积雪,一步步登上山顶。
卫士们默契地留在远处警戒,将这片冰雪天地留给这对兄弟。
亭中石桌石凳积满了雪,两人也无意清扫,只是凭栏而立,望着被风雪笼罩、灯火零星如同鬼火的北平城。
严寒刺骨,呵气成霜,但此刻,这片极致的寂静与寒冷,反而让躁动的心绪沉淀下来。
“还记得小时候在奉天,咱们偷跑出去打雪仗吗?”张学良忽然开口,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追忆的温情,
“你总打不过我,就耍赖,往我脖子里塞雪。”
张宗兴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那笑意很快又被风刮走:“怎么不记得。六哥你那时身手就比我矫健。不过后来练刀,你可再没赢过我。”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往昔的少年时光仿佛驱散了些许眼前的严寒与沉重。但他们都明白,今夜来此,不是为了怀旧。
……
沉默片刻,张学良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骨的沉痛。
他抓起一把亭栏上的积雪,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雪水从指缝间渗出。
“宗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怒火与无尽的悔恨,
“这些年,我无数次梦回北大营,梦见那夜的炮火,梦见那些来不及抵抗就倒在血泊里的弟兄……九一八……九一八啊!”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在雪夜的反光中赤红一片:
“是我张学良无能!是我对不起父亲留下的基业,对不起三千万东北父老!这‘不抵抗’的骂名,我背了!这是我一生都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看着兄长如此痛苦地撕开伤疤,张宗兴心中亦如刀绞。他上前一步,按住张学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六哥!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当时形势比人强,南京连续电令不准冲突,日本人蓄谋已久,我们准备不足,仓促应战,结果可能更糟!”
“可我们一枪未放就丢了沈阳!丢了东北!”张学良低吼道,像一头受伤的雄狮,“这口气,我咽不下!父亲在天之灵,也绝不会瞑目!”
“我懂!”张宗兴目光灼灼,“这仇,一定要报!但这债,要算在整个日本侵略者头上,而不是由你一个人来背负这愧疚的枷锁!”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积蓄力量,寻找时机,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
提到“时机”与“力量”,张学良的情绪稍微平复,但眉头锁得更紧。
他望着风雪弥漫的南方,那是南京的方向。
“力量?时机?”他苦笑,“老蒋的心思,你我都清楚。他要的是‘安内’,是消耗我们这些杂牌军。抗日?不过是挂在嘴边的幌子!”
“东北军三十万弟兄,跟着我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军饷克扣,装备陈旧,还要被逼着去打自己人(红军)!”
“长此以往,军心涣散,不用日本人来打,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他猛地看向张宗兴,眼中充满了迷茫与寻求答案的渴望:“宗兴,你告诉我,东北军的出路在哪里?是继续听命于南京,在这剿共的内战中消耗殆尽?还是……还是另寻他路?”
“另寻他路”四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而沉重,显然,兵谏的念头并未因张宗兴的劝阻而完全打消。
张宗兴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异常严肃:“六哥,另寻他路,谈何容易!”
“一旦与中央彻底决裂,我们就是叛军!届时,外有日本强敌,内有中央军讨伐,甚至其他军阀也可能落井下石!东北军将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
“这绝不是父亲和三十万弟兄想看到的!”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继续剖析:“我们的出路,不在于是否与南京决裂,而在于能否真正联合起所有愿意抗日的力量,形成一股让老蒋不敢小觑、让日本人不得不正视的洪流!”
“西北军、晋绥军、桂系,甚至……延安方面!只有当我们内部的抗日力量足够强大,形成大势,才能逼迫南京改弦更张,才能有资本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
“联合……大势……”张学良喃喃自语,眼神变幻不定。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其中的阻碍实在太多。
“至于日本人,”张宗兴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他们绝不会满足于东北!《塘沽协定》不过是暂时的喘息。”
“他们的野心是吞并整个中国!华北、华中、华南……他们的军队、特务、浪人,无时无刻不在渗透、挑衅!”
“全面侵华战争,迟早会爆发,而且不会太远!我们必须有这个清醒的认识,不能再抱有任何幻想!”
风雪似乎更急了,吹得亭角的铜铃发出零丁的脆响,像是在为这番预言敲响警钟。
张学良久久沉默。
张宗兴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他心中那些残存的侥幸和犹豫一点点凿碎。
他何尝不知道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只是有时候,不愿意去面对那最坏的结局。
“宗兴,”良久,张学良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多了一份决断后的清明,
“你看得比我透,也比很多人都透。或许……你是对的。莽撞行事,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父亲的血仇,东北的沦陷,三十万弟兄的前途,还有这四万万同胞的命运……这些东西,太沉了。”
他抬起头,望向张宗兴,眼中重新凝聚起属于东北军统帅的锐气,“但我张学良,既然扛起来了,就不会放下!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
兄弟二人的手,在这风雪弥漫的山顶,紧紧握在一起。那不仅是兄弟情义的体现,更是一种基于对家国命运共同认知的、生死相托的承诺。
“六哥,无论你作何决定,我张宗兴,还有上海、还有无数不甘做亡国奴的弟兄,都会在你身后!”张宗兴郑重说道。
风雪依旧,但亭中两人的心,却比来时更加坚定。
他们俯瞰着沉睡中的北平,也仿佛俯瞰着这片苦难深重而又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土地。黑夜漫长,严寒刺骨,但信念之火,已在这对兄弟心中,以及千千万万觉醒的中国人心中,悄然点燃,终将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