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的清晨,总是伴随着清冽的空气与远处雪顶折射的第一缕阳光。季鲸落醒来,习惯性地先看向床头那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整齐叠放着的,是慕砚青寥寥数语的回复。每一张信纸都被他抚得平整,边角因多次摩挲而微微起毛。这成了他在这里生活的一种仪式,一种与过去那段被精心编织的美好记忆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今天的绘画治疗主题是“记忆中的温暖”。疗养院的艺术治疗师,一位温和的瑞士女士安娜,试图引导大家用色彩表达内心深处感到安全与温暖的时刻。
季鲸落握着画笔,对着空白的画布怔忡了许久。记忆如同蒙上雾气的玻璃,有些画面清晰得刺眼——哥哥带他去吃的那家餐厅,温暖的灯光,盘子里的食物美味得让他想哭;哥哥手把手教他握笔,声音低沉而耐心;公寓画室里充沛的阳光,以及……那只短暂停留、毛茸茸的雪球。
可这些清晰的画面边缘,总缠绕着一些模糊的、黑暗的阴影,像是潜藏在深海下的冰山,偶尔闪过冰冷的反光,让他心口莫名一紧,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甩甩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明亮的部分。
最终,他画了一幅画。不是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具体场景,而是一只巨大的、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向上,托着一间小小的、散发着暖黄色光晕的房子。房子的窗户是开着的,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一个更小的人影,正趴在窗边向外看。背景是沉郁的、混乱的深蓝色笔触,与掌心那一点温暖的光形成鲜明对比。
安娜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了很久,轻声问:“鲸落,能告诉我你画的是什么吗?”
季鲸落低着头,用画笔无意识地搅动着调色盘上的蓝色颜料,声音很轻:“是……哥哥的手。很安全。”
他没有画慕砚青的脸,只画了那只代表保护和给予的手。安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是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晚上,季鲸落铺开新的信纸,用彩色铅笔在角落画了今天那幅画的迷你版。他写道:“哥哥,今天画了你的手。谢谢你给我一个可以安心待着的地方。” 笔尖停顿了一下,他又添上一句:“这里一切都好,就是……有时会觉得有点太安静了。”
他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入信封,贴上瑞士邮票。第二天,这封信将会随着无数封承载着不同悲欢的信件,飞向遥远的东方。
信寄出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这种等待本身,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检查信箱时,那份混合着期盼与忐忑的心情,是这片极致宁静中少有的、属于“外面”世界的涟漪。
每天下午,当时钟指向三点,疗养院门厅的信件分发时间,季鲸落总会“恰好”出现在那里。有时是假装翻阅书架上的旅游杂志,有时是驻足欣赏墙壁上更换的风景照片,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管理员手中那叠越来越薄的邮件上。
“季先生,今天没有您的信。”管理员带着程式化的微笑告知。
“好的,谢谢。”他总是这样轻声回答,然后转身离开,背影在空旷的门厅里显得有些单薄。
那份混合着期盼与忐忑的心情,是这片极致宁静中少有的、属于“外面”世界的涟漪。起初,这涟漪很轻,带着某种甜蜜的焦灼。他会为每一天可能到来的回信设想各种内容,甚至在心里默默排练收到信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回到房间后该先看信,还是先摩挲一下信纸,感受可能存在的、来自远方的气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信箱一次又一次的空寂,让那点甜蜜的焦灼逐渐褪去,沉淀为一种更为实质的不安。等待的期限从他预估的一周,延长到了十天,半个月。
他开始在绘画时走神。调色盘上的蓝色和灰色被他无意识地混合了太多次,变成了一种浑浊的、毫无生气的颜色。画布上,原本打算描绘的晴空下熠熠生辉的雪顶,不知不觉被涂改成了阴云密布的山峦,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安娜老师再次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她没有直接点破,只是在一次园艺治疗课上,状似无意地和他一起修剪一丛玫瑰时,说道:“鲸落,你看这些花。它们需要阳光,也需要水分,但有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或者一段持续的干旱,也会让它们打蔫,甚至掉落一些花苞。这很正常,不代表它们不会再次绽放。”
季鲸落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明白安娜老师的善意,但他心中的“干旱”,源头似乎只来自一个方向。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最后一封信里,那句“有点太安静了”显得不知足,惹哥哥不高兴了?还是信在邮寄途中遗失了?这个念头让他坐立难安,几乎想要再去写一封信询问,却又害怕显得咄咄逼人,或者……暴露了自己过于迫切的依赖。
这种小心翼翼的、自我检讨式的焦虑,几乎要将他吞没。
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尝试更投入地参与其他活动。他跟着卢卡学习新的、节奏更快的吉他曲子,手指按弦按得生疼,直到指尖发红,仿佛肉体的疼痛能暂时掩盖内心的空洞。他在园艺课上更加卖力地翻土、浇水,弄得满手泥泞,汗水浸湿了额发。
然而,当夜晚降临,一切活动结束,他独自回到房间,那片被刻意压抑的寂静便会如同潮水般涌上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打开那个存放信件的木盒,不是取出信件阅读,只是用手指一遍遍抚摸着盒盖冰凉的木质纹理,仿佛那是与过去那段确定被回应的时光唯一的连接点。
窗外,阿尔卑斯的夜空星辰稀疏,月光冰冷地洒在雪山上,泛着清寂的光。季鲸落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下巴搁在膝头,望着那片无垠的、沉默的夜空。
哥哥……是不是觉得,把他放在这里,就可以真的安心地、彻底地忘记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底最柔软、最缺乏安全感的角落。一阵尖锐的疼痛伴随着巨大的恐慌席卷了他,让他瞬间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臂弯。
不会的。哥哥说过,等他好了,就可以回去。哥哥的手,是那么温暖,那么安全。
他用力地摇头,试图甩掉那个可怕的想法,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自我搏斗。温暖的记忆与冰冷的现实在他脑海中拉扯,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关于被抛弃的恐惧阴影,似乎正借着这次漫长的“失联”,悄然滋长,试图冲破那层被美好记忆包裹的脆弱外壳。
最终,疲惫战胜了纷乱的思绪。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迷迷糊糊地睡去。月光移过他的床沿,照亮了他眼角未干的湿意,和即使在睡梦中依然微微蹙起的眉头。
长夜漫漫,信纸间的温度,似乎正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一点点地冷却下去。而那名为思念的空洞,却在寂静的滋养下,无声地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