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鲸落几乎已经不再期待回信了。那种日复一日的失望,像钝刀子割肉,缓慢地消磨着他的热情。他将那个装着信件的木盒放到了衣柜的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沉重的依赖也一并封存。
他开始尝试着,像卢卡建议的那样,更多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不再仅仅是通过写给哥哥的信,而是通过他的画,他的吉他,甚至是他与卢卡、与其他院友之间简短的交流。
他画了一幅新的画。画面上,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正站在悬崖边缘,试探着伸出一只脚爪,下方是云雾缭绕的深渊,而头顶,是一片被厚重云层遮蔽、却隐约透出光亮的天空。鸟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无辜和依赖,而是混合着恐惧、犹豫,以及一丝强烈的、想要挣脱的渴望。
卢卡看到这幅画时,吹了声口哨:“哇哦,鲸落,这画……很有力量。你想飞走吗?”
季鲸落看着画中的鸟,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神有些迷茫:“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能一直站在原地。”
他将这幅画命名为《试探》。
或许是这幅画给了他勇气,他再次铺开了信纸。这一次,他没有画糖霜雪山,也没有画哥哥的手,而是用简练的线条,临摹了这幅《试探》的雏鸟部分。他在旁边写道:
“哥哥,这里的春天来了,很多候鸟都飞回来了。它们看起来很自由。”
他没有询问为何没有回信,也没有诉说自己的不安,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并小心翼翼地,第一次流露出对“自由”的模糊向往。这封信,不再仅仅是汇报和依赖,更像是一次无声的宣告和试探。
信寄出后,他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突然松开了。
他开始跟着卢卡去更远的地方写生。他们沿着融雪后欢腾的溪流徒步,深入到游客罕至的山谷。季鲸落画奔腾的瀑布,画嶙峋的怪石,画在残雪中顽强绽放的龙胆花。他的画笔变得更加大胆,色彩更加浓郁鲜活,仿佛要将整个春天蓬勃的生命力都捕捉到画布上。
他甚至允许卢卡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他站在一片开满白色小花的山坡上,身后是巍峨的雪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手里拿着画板,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却无比真实的浅浅笑容。这是他被送到瑞士后,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这张照片,连同季鲸落近期那些充满力量感的画作副本,被陈景明一并放在了慕砚青的办公桌上。
那张照片,连同季鲸落近期那些充满力量感的画作副本,被陈景明一并放在了慕砚青的办公桌上。
彼时,慕砚青刚结束一场与海外董事的远程会议,眉宇间还残留着高强度博弈后的冷厉。他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那一叠文件最上方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少年站在阿尔卑斯春意盎然的山坡上,身后是亘古的雪山,风吹起他柔软的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手里拿着画板,对着镜头,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双总是盛满怯懦或依赖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天光,竟透出一种慕砚青感到陌生的、微亮的色彩。
这不是他记忆里的季鲸落。他记忆里的季鲸落,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只能蜷缩在他掌心汲取温暖的雀鸟。而照片里的人,虽然依旧单薄,眉宇间却仿佛被山风吹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些许属于外界的、鲜活的气息。
慕砚青的指尖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冰凉的触感透过相纸传来。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向那幅名为《试探》的画。雏鸟,悬崖,深渊,被云层遮蔽却透光的天……每一个元素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封简短的信上。“它们看起来很自由。”
自由。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古井无波的心潭,却意外地撬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一股带着铁锈和血腥气的冷风,仿佛从多年前那个废弃工厂吹来,让他向来平稳的心跳,漏了一拍。
记忆猛地将他拉回到很多年前,那个灰暗的、被遗忘的下午。
那时,他还不是如今掌控一切的慕氏总裁,只是一个少年。他因故路过城郊一片荒废的工厂区,却撞见了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场景——一个瘦小的、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男孩,手里死死攥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生锈的短刀,正跌跌撞撞、满脸惊恐和泪水地追逐着一个浑身是血、眼神凶狠的陌生男人。男孩的鞋子跑丢了一只,白袜子上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迹,他显然已经力竭,却像被什么无形的恐惧驱动着,不肯停下。
是季鲸落。
慕砚青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情况。这孩子,恐怕是在这废弃工厂玩耍时,无意中目睹了凶杀现场,甚至可能……看到了死者的惨状。极度的恐惧和孩童无法理解的刺激,让他做出了本能的反抗和追逐,像一只被逼到绝境、亮出乳牙的幼兽。
就在那凶徒被追得不耐烦,眼神一厉,显然要对那孩子下杀手电光火石之间,慕砚青来不及多想,他猛地冲上前,一把夺过季鲸落手中那可笑的“武器”,在那孩子惊愕茫然的目光中,迅速将他塞进了旁边一个狭窄、肮脏的废弃管道深处。
“别出声!别出来!”他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季鲸落缩在黑暗的管道里,瑟瑟发抖,只露出一双盈满泪水、写满惊恐的眼睛看着他。
慕砚青在为杀人犯设下陷阱后听到警笛声便转过身,而杀人犯看准时机立马爬出了深坑后立马用铁棍带着狠劲朝慕砚青后脑袭去,后脑便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钝器重击的声音沉闷而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瞬间濡湿了他的头发,沿着颈项流下。视野迅速模糊、旋转,最后映入他彻底黑暗前的意识的,是管道缝隙里那双骤然睁大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某种破碎依赖感的眼睛,以及他自己脑后蔓延开的一片黏腻、温热、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红。
后来他才知道,闻讯赶来的父母,看到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的他,是如何的失声痛哭,几乎崩溃。而他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用微弱的声音坚持要找到那个孩子。
季鲸落能成为他慕砚青名义上的“弟弟”,从来与血缘无关,也与任何暧昧情愫无关。 起点,是那孩子无意中承担了本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血淋淋的残酷真相;是那场无妄之灾;是管道缝隙里那双将他视为唯一救赎的眼睛;更是慕砚青自己脑后那片至今偶尔还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次濒死体验的血色。
这是一种混合了补偿、责任,以及因共同经历生死边缘而产生的、极其复杂的羁绊。他将他带回来,给他新的身份和庇护,抹去那段恐怖的记忆,既是保护这个无辜被卷入的孩子,或许,也是为了安抚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因那次事件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阴影。他必须确保季鲸落活在他设定的、绝对安全的轨道上,这几乎成了一种执念。
他对季鲸落,从未有过情爱。 那种情感过于肤浅。季鲸落是他生命中一个特殊的例外,一个他必须永久负责的、活着的“过去印记”与慰籍。他给予庇护,也理所当然地享有绝对的掌控权。
陈景明安静地立在一旁,等待着指示。
慕砚青从那段并不愉快的回忆中抽离,眼底恢复了一贯的冷寂。他拿起钢笔,在季鲸落那封写着“自由”的信纸空白处,批注般写下了三个字,笔锋凌厉如刀:
“安全第一。”
没有问候,没有评价。只有这三个字,如同最坚固的锁链,明确告诫那只试图飞离他划定范围的雏鸟——你的世界,由我定义。你的自由,必须以我允许的“安全”为前提。
他将信纸递给陈景明:“寄回去。”
“是,先生。”
慕砚青重新将目光投向复杂的股市曲线,试图将脑海中那双管道后的眼睛和照片上带着笑意的脸庞驱散。他给予的保护壳,绝不允许从内部被打破。那只鸟可以试探,但绝不能真正飞远,尤其是,不能飞回那片可能唤醒血腥记忆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