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叹息般的气流旋绕着坛前七盏陶灯,将最后一缕残烟带走,随即消散无踪。
白桃僵立在原地,指尖冰凉得像是刚从冻土里拔出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面对亡魂的质问,或是仪轨失败的反噬,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撕裂。
那不是作用于她身体的痛楚,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剥离,仿佛有人正用一把无形的钝刀,从世间所有与“小梅”这个名字相关的记忆里,硬生生刮去一层骨血。
地面那细微的震颤尚未完全平息,火苗弯折的方向——东南,陈哑婆的安葬之地,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烙在她的心上。
她强压着翻涌的心绪,试图完成这该死的祭典,当那份写着“小梅”之名的验毒记录被投入最后一盏灯时,火焰并非如常燃烧,而是轰然暴涨,窜起半人多高,颜色也从橘红转为一种诡异的苍白。
也就在那一刻,空中浮现出无数细小的黑点。
它们不是灰烬,更像是有了生命的墨滴,如一群被惊扰的灰蝶,绕着那苍白的火焰盘旋、冲撞,却又无法真正投入其中。
白桃猛然醒悟,浑身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
这不是什么魂兮归来,不是来索取祭品的亡灵。
这是名字被焚烧时,那些曾经呼唤过这个名字,承载过这段记忆的人,他们的神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扯碎了!
《归藏诀·忘章》,它抹去的不是死者的痕迹,而是生者关于死者的……一切。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临时营地里,小梅正蜷缩在一处避风的角落。
那用她第一缕胎发编织的护身符,早已在她毫无察觉间碎裂成一撮冰冷的飞灰,只剩下一根浸染过守护者鲜血的红线,死死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勒出一道深痕。
她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然而,那并非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声音,而是一种更加恐怖的感觉——她的“存在”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身体里向外抽离。
记忆、情感、甚至连对“自我”的认知,都在变得模糊、稀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剧痛与恐慌交织,她狠狠咬破舌尖,浓重的铁腥味在口腔中炸开,这尖锐的痛感像一枚楔子,将她飘摇欲散的意识暂时钉回了体内。
她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枚寸许长的乌木钉,那是“安魂钉”,是每一个“信使”最后的护身之物。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钉尖对准自己的左手掌心,用力划下。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裂开,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滴落在她脚边的泥土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鲜血落地的瞬间,营地周围七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七朵随队携带、用以勘探地脉生机的“泪土花”,竟在同一时刻齐齐调转方向,花盘精准地对准了她。
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开始一张一合,缓慢而富有节奏,如同七颗微小的心脏在与她的血脉共鸣,又像是在无声地呼吸、呼唤。
小梅怔住了。
她看着那些明明应该只对地气有反应的奇花,此刻却像忠诚的卫士一样朝向自己。
“它们……还认得我……”她喃喃自语,泪水却无法控制地滑落,“可我已经……快要不敢认我自己了。”
而在更遥远、更深邃的地下,那座被称为“记忆熔炉”的巨大工事中,陆九正潜伏在一条废弃的通风井深处。
刺骨的寒气早已冻僵了他的四肢,让他的动作迟缓如冬眠的爬虫。
然而,他的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或者说,正处在一种被反复撕扯的剧烈震荡之中。
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正通过这工事里无处不在的某种力场,一遍又一遍地强行灌入他的脑海。
那记忆的主人公,名叫“阿无”。
他看到“阿无”点燃了第七盏灯,那灯火的颜色,竟与白桃祭坛上最后燃起的一模一样,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苍白。
随即,一个庄严而空洞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神谕,又如同魔咒:“吾名为阿无,永守此火,至死方休。”
在那股强大意志的裹挟下,他几乎就要应声点头,承认自己就是“阿无”。
可就在这时,他胸口贴身存放的军牌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那块粗糙的铜牌,是他用刺刀亲手刻下的两个字——陆九。
剧痛唤醒了现实。
陆九猛然睁开眼睛,深井的黑暗里,他的双眼亮得吓人。
他用尽全力,以长久未剪的指甲,狠狠刮开手臂上一道尚未痊愈的旧伤,暗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他蘸着自己的血,在背后冰冷的石壁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我不叫阿无,我没有答应过。”
写完,他抓起身边一团不知是什么动物留下的腐肉,小心翼翼地将那行血字覆盖、涂抹,伪装成一片毫不起眼的霉斑。
做完这一切,他才脱力般地靠在墙上,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那无处不在的“阿无”记忆宣战:“只要我还疼,就还没变成他们要的样子。”
西岸祭坛边,夜气愈发凝滞,仿佛变成了半固化的胶质。
天上的星与月,不知何时起已蒙上了一层灰雾,光华黯淡。
白桃终于从那份彻骨的寒意中挣脱出来她踉跄着从行囊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古朴青铜镜,置于阵法中心。
她咬破指尖,将一滴精血滴在镜面上。
镜面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原本模糊的铜面渐渐清晰,浮现出流动的影像。
第一幅画面,是百年前的一座荒山义庄。
一名形容枯槁的守墓人跪在无数牌位前,正一张一张地焚烧着写有死者姓名的名帖。
火光中,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平板,五官的轮廓逐渐消融,最终化为一个只有人形、再无面目的虚影,默默地消散在空气里。
镜面一转,画面来到了十年前的某处战场。
一名身负重伤的学生兵,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烧毁了怀中所有的家书。
在他身后,原本坚实的大地突然毫无征兆地崩裂开一道深渊,地脉之气狂暴地卷起,将他和他战友们的尸骨一同吞噬,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白桃看得浑身发冷,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终于明白了。
祖父留下的《归藏诀》,那所谓的《忘名令》,根本不是什么保护生者的护盾,它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献祭!
一场以“名字”为引,献祭掉所有相关“记忆”,甚至献祭掉承载记忆之人的“存在”的恐怖仪式!
她疯了似的扑上前,想要打翻那七盏陶灯,终止这场由她亲手开启的灾祸。
然而,她的手还未触及,那七盏灯里的苍白火焰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掐灭,只余一缕缕极细的青烟,笔直地升起。
七缕青烟在半空中汇聚,没有散去,反而在那灰蒙蒙的夜幕下,缓缓凝结成了七个清晰的、散发着寒意的大字:
忘了我们,路就死了。
同一时刻,赤足走出营地的小梅,来到了山坡上一片随风摇曳的风铃草旁。
她解下腕间那根最后的红线,上面系着一条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布条,布条上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小梅。
这是她的名字,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身份标识。
她将布条轻轻系在一株最高大的风铃草尖上,然后后退两步,对着它,吹出了一口悠长的气。
按照古老的说法,风会带着这最后的名姓,去往它该去的地方,从此世间再无此人。
草茎轻轻摇曳,那布条本该随风向北飘去。
可就在下一秒,那柔韧的草茎却突兀地、违反常理地向南弯折,深深地扎进了它脚下的泥土之中。
须臾之间,就在那布条触碰泥土的地方,一朵全新的花苞破土而出,迅速绽放。
那是一朵纯白色的泪土花,花瓣晶莹剔透,仿佛凝聚了月光。
它静静地开在那里,花盘正对着小梅,微微开合了三次,如同三次无声的回应。
小梅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看着那朵因她之名而生的花,泪水决堤而下。
“你们……还要我记住吗?”她的声音破碎而绝望,“可我怕……我怕记住了,就是把你们……再丢一次。”
远处的山丘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那连绵的起伏,像是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哽咽。
风停了,草也不再摇动,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那朵新生的泪土花,在无边的静默中,固执地、轻轻地呼吸着。
夜色深沉,祭坛早已冰冷。
白桃回到简陋的帐中,却毫无睡意。
那七个悬于夜空中的字,像烙印一般刻在她的脑海里,每一个笔画都透着血与火的气息。
“忘了我们,路就死了。”这究竟是警告,还是诅咒?
她一遍遍地回想仪式的每一个细节,从《归藏诀》的经文,到祖父留下的那些语焉不详的批注,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死死盯住了行囊角落里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木箱。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