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滴砸在窑洞顶棚的瓦片上,那清脆的声响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千万个同伴汇成的暴雨洪流所吞没。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大地,仿佛要将金陵城中所有的尘埃、血迹与秘密都冲刷干净。
城西,荒废的义庄。
这里早已是乱葬岗的一部分,半边屋顶在多年前的风暴中就已塌陷,此刻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残存的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周砚就跪在这片废墟前,跪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前。
他身上那件从老乡处借来的蓑衣,在这狂暴的雨幕中形同虚设,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淌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双手颤抖地捧着一个油布包裹,里面是白桃交给他的“心香帖”,以及一个装着暗金色粉末的小瓷瓶。
风是狂怒的野兽,在他耳边咆哮,试图夺走他口中每一个字。
“道长……我不是来求您原谅的。”周砚的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像是在与这漫天风雨对抗,“我是来告诉您,那晚我没说完的话……是……我后悔了。”
悔恨如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后悔当初的懦弱,后悔交出祖父的手稿,更后悔让这位掩护他的老道士为此付出生命。
他打开油布包,将那张写满誓词的黄纸按在一块还算平整的香炉残基上,然后拧开瓷瓶,将白桃刮下的“续命引”药灰,小心翼翼地撒入其中。
他划着了火镰,微弱的火星在风雨中数次明灭,终于,在周砚用身体死死护住的狭小空间里,那张浸透了雨水的黄纸,竟被点燃了。
火苗起初只有豆点大小,如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然而,它却顽固地舔舐着纸张,非但没有被雨水浇灭,反而在这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跳跃出一抹倔强的暖色。
死人点的灯,最不怕风吹。
因为点亮它的,不是凡火,而是活人心中不灭的念想。
就在此时,坟头上一块垒砌的青石,在雨水的冲刷与火焰的热力交攻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中,半截被烧得焦黑的木片赫然显露。
那竟是当年被焚毁的祖父手稿残卷一角!
雨水洗去了表面的浮灰,上面几个用特殊药墨写就的字迹,在火光映照下依稀可辨:“守志者,死亦生。”
与此同时,城郊的窑洞内,白桃正凝神注视着那只盛着清水的白瓷碗。
代表坤位的乌梅灯芯线,在沉寂许久之后,终于开始微弱地颤动。
玉钥之上,属于坤位的那个角落,也随之闪烁起一点极其微弱的光芒,频率缓慢得如同一个垂危之人的最后呼吸。
它还活着!或者说,它被人记着!
白桃没有丝毫犹豫,从随身的针囊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她左手拇指按在右手手腕的神门穴上,眼神一凝,银针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三分。
一缕尖锐而冰凉的刺痛顺着经络直冲心脉,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引血通络法。”
她口中默念,将自己的心跳,自己平稳而强大的生命律动,通过银针这个媒介,传导至与她心神相连的乌梅线系统中。
她要用自己的“心跳”,去接续、去带动那段即将消逝的微弱节拍。
“周砚!”她朝着电台的方向,声音清冷而有力,“每燃尽一炷香,便大声诵读一段《护愿文》。记住,念出我们知道的每一位守护者的名字,念出他们的事迹!”
这是药王宗秘传的“唤魂续脉术”。
其核心并非鬼神之说,而是一种深刻的文化信念:一个人的存在,不仅在于肉身,更在于他留下的事迹与他人的记忆之中。
唯有被铭记者,方可在愿力之网中,重返序列。
电波无声,信念有声。周砚的声音,开始在义庄的风雨中回荡。
“乾位,守将王翊,于城防司令部旧址殉国,以身护脉……”
“震位,慧远禅师,于鸡鸣寺后山坐化,燃身供佛……”
他的声音穿透雨幕,仿佛在为亡魂唱一曲悲壮的安魂长歌。
而此刻,在义庄外围的密林中,陆九像一头蛰伏的猎豹,浑身湿透,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锁定着远处几点晃动的光亮。
一队身穿黑色雨布袍、手持古怪器物的日军小队,正冒雨向义庄逼近。
他们不是普通的士兵,为首之人手持一个不断发出低频嗡鸣的铜铃,其他人则背着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磁瓶。
这是日军专门用来破坏风水节点的“净秽队”。
他们嗅到了这里异常的能量波动。
陆九的眼神冰冷。
他迅速从身边的腐朽棺木上拆下三块厚实的木板,用匕首飞快地挖出空腔,将随身携带的火药与一把碾碎的薄荷叶填入其中,制成了三个简易的“响桩”。
他如鬼魅般穿梭,按照三角形的方位,将响桩埋设于坟茔周围的必经之路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怀里掏出几条从尸体上撕下的裹尸布,在上面用磷粉画出扭曲的“离卦”符号。
他将布条缠绕在几棵大树的树干上,制造出此地“阳气聚集”的假象,这是给对方那只对能量敏感的嗅探犬准备的“盛宴”。
当“净秽队”踏入他设定的范围时,陆九在雨中无声地笑了。
他引燃了连接三个响桩的、用油浸过的麻线。
“砰!砰!砰!”
三声沉闷的爆响接连炸开!
爆炸威力不大,但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极其浓烈、辛辣又清凉的薄荷气味,在雨夜中瞬间扩散。
那条原本安静跟随的德国黑背嗅探犬,被这股强烈的气味和磷火的假象刺激,当场癫狂,挣脱束缚,掉头就朝着自己的主人狂吠撕咬。
“净秽队”的阵型瞬间大乱,铜铃的嗡鸣变成了惊恐的叫嚷,在陆九制造的混乱中,他们仓皇地向后溃散。
义庄坟前,周砚念诵的声音已近沙哑。
当他手中的第七炷香燃尽时,异变陡生!
那团在他身前始终不灭的火光,骤然由橘黄转为一抹深邃的幽蓝。
火光摇曳中,一个模糊的人影竟在空中缓缓浮现。
那人影身形清瘦,手持一个旧式的药箱,正是那位老道士的模样。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周砚,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中似有欣慰,似有释然。
同一时刻,窑洞内的白桃感到手腕上的银针猛地一震!
白瓷碗中,那根代表坤位的乌梅线瞬间绷得笔直,与其他七根线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石供桌上,玉钥发出前所未有的嗡鸣,八点星光彻底汇入中央,整枚玉钥短暂地复苏了!
它不再投射星点,而是射出一片复杂而瑰丽的光幕。
光幕之上,是整座金陵城的立体脉络图。
那些血红色的线条,不仅连接着古老的庙宇和遗迹,更如蛛网般延伸,连接着城中无数的无名墓冢、旧屋残垣。
那不是地理的脉络,而是记忆的脉络,是整座城市千百年来不屈灵魂的共同搏动。
良久,光芒散去。
白桃缓缓起身,拔出银针,将恢复沉寂的玉钥重新贴身藏好。
她没有再去点亮任何一盏灯,窑洞内重归幽暗。
她看着刚刚从外面返回、浑身泥水的陆九,和通过电台沉默至今的周砚,平静地说道:“我们不会再开门了。”
陆九和周砚同时一怔。
“不是因为打不过,”白桃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是因为现在,我们和他们,人人都知道了——有些东西,越想抢,就越得不到。”
话音落下,窗外的风雨奇迹般地停歇了。
一缕清冷的月光冲破厚重的云层,精准地洒落在远处江心洲的观象台顶端。
那高塔的影子斜斜地落在河面上,与水中那座沉龟石雕背上的“离”字,再度重合。
而在千里之外的新京,日军关东军总部的一间密室里,负责“文化统制”计划的仪官死死盯着面前彻底失控、指针疯狂旋转的罗盘,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为什么?!为什么……死了的人还在守护?!”
无人能回答他。
唯有窗外一声悠远而古老的钟鸣,随风而来,在寂静的夜里,轻轻荡开。
大雨初歇的义庄,万籁俱寂。
坟前那抹幽蓝色的火焰,还未彻底熄灭,如同一只凝视着过往的眼睛。
周砚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从青石裂缝中露出的、写着“守志者,死亦生”的残卷焦角,从湿润的泥土中捧起,紧紧收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