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译的密码如同一声惊雷,在凌越心中炸响,指明了方向,却也瞬间勾勒出一个庞大而危险的阴影。交易指令清晰却又模糊:“赤丹”、“舟”、“月圆”、“老地方”。每一个词都可能指向无数种可能,而对手的狡猾与凶残,早已通过刘匠师的死展现得淋漓尽致。
凌越深知,此刻绝不能打草惊蛇。任何大规模、明面上的排查,都可能让那隐藏在深处的毒蛇受惊缩回洞中,再难寻觅。
他选择了无声的潜流。
按察使司内,他的心腹力量被高效地调动起来,如同数支利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不同的方向。
王砚负责梳理账目。他带着几个精于数算、口风极严的书吏,以复核织造局近年账目为由,再次进驻。这一次,目标明确——所有与“赤丹”染料采购、使用、库存相关的记录,都被单独抽出,进行极其细致的交叉比对。不仅仅是织造局的账,通过布政使司的关系,连杭州府库、市舶司(虽主要职能在泉州、广州,但杭州亦有相关贸易记录)涉及颜料、珍稀物料进出口的档案也被巧妙地调阅核查。
秦虎则负责监控与追踪。他手下得力的巡捕营弟兄们,化装成码头苦力、小商贩、茶客,日夜不断地盯着杭州各个大小码头,特别是那些有能力出海、通往东海方向的船只。任何异常的人员往来、货物装卸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同时,对“文林阁”的监视提升到了最高级别,记录每一个进出的人员,追踪他们的去向。
凌越自己,则坐镇中枢,不断接收、分析着来自各方的信息碎片,试图拼凑出那张隐藏在“无字天书”背后的利益网络。
进展比想象中更快,也更令人心惊。
首先是王砚那边有了惊人发现。
“大人!”王砚抱着一摞账本,眼中闪烁着发现猎物的光芒,“果然有问题!织造局账目上记录,去岁至今,共购入西洋‘赤丹’矿料三批,共计一百二十斤。按其定额,专用于御用云锦、绣品之朱红色部位,耗用应有严格记录。但属下仔细核对了领用记录与成品产出,发现其中有近二十斤的缺口!账面上做得极其干净,每次领用都合乎规程,但汇总起来,就是对不上数!”
“二十斤?”凌越目光一凝。这绝非小数目,如此昂贵的皇家专用染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二十斤!
“更蹊跷的是,”王砚压低声音,“这三批‘赤丹’的采购,均非织造局常合作的几家皇商,而是一家名为‘隆昌号’的新晋商行。属下查了这家‘隆昌号’,注册不到两年,背景却深得很,主要做海外奇珍、香料买卖,与市舶司几位官员过从甚密。而其真正的大东家,似乎……与布政使司某位参议大人的妻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布政使司!凌越的心沉了一下。这可是掌管一省民政、财政的实权衙门,其官员若卷入此事,性质立刻变得不同。
“继续查!不要惊动任何人。”凌越声音低沉,“重点查那家‘隆昌号’,以及经手那三批‘赤丹’采购、入库、领用的所有相关人员,一个都不能漏!”
“是!”
王砚刚退下,秦虎又带来了新的消息。
“大人,码头那边有发现!”秦虎风尘仆仆,压低声音回报,“连日监视,发现‘隆昌号’名下的一条双桅海船,‘福鲸号’,近日频繁出入码头,装卸的却多是普通茶叶、瓷器,与其‘专营奇珍’的名号不符。而且,其船老大和几个水手,身形彪悍,言谈举止不像寻常商贩,倒像是……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甚至见过血的练家子。”
“哦?”凌越挑眉,“能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秦虎肯定道,“弟兄们里有老行伍,说那些人手上的老茧、走路的架势,瞒不过人。而且,他们格外警惕,陌生人很难靠近。”
海商与海盗,有时本就一线之隔。凌越想起鬼船案了结不久时看到的那份提及倭患与地方豪强勾结的邸报,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
“最重要的是,”秦虎凑得更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根据潮汐和航道推算,若那‘福鲸号’要在下次月圆之夜抵达某个东海外的‘老地方’,它最迟必须在三日后启航离港!”
时间陡然紧迫起来!
凌越猛地站起身,在房中快速踱步。线索开始收束了!
“隆昌号”采购了远超实际用量的“赤丹”,其背景牵扯到布政使司官员;“隆昌号”的船疑似具备武装,船员背景可疑;其船只即将在密码指示的时间点前启航!
这一切,绝非巧合!
那消失的二十斤“赤丹”,极可能就是密码中提到的交易物!或者,是一种代指!而“隆昌号”及其背后的势力,就是负责执行这次海外交易的白手套!
这张利益网络,从织造局内部负责采购审批、账目掩盖、甚至可能包括刘匠师这样的技术环节或被胁迫者,延伸到官府的实权人物布政使司参议,再到具体执行的海商隆昌号,甚至可能直通海外倭寇或番邦势力!
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凌越感到一阵寒意。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凶手或造假团伙,而是一个结构严密、能量巨大的走私、甚至资敌的网络!这个网络,甚至可能已经渗透到了省级衙门!
“老先生”……你究竟是谁?是织造局里的李公公?是布政使司的那位参议?还是某个隐藏在更深处,遥控指挥这一切的黑手?
巨大的悬念和压力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说是布政使司左参议钱大人前来拜访。
凌越目光一凝。布政使司左参议,正是王砚方才提及,与“隆昌号”东家有姻亲关系的那位官员!
他来做什么?是听到了风声,前来试探?还是故作镇定,想来混淆视听?
凌越迅速收敛心神,对秦虎道:“继续严密监视‘福鲸号’,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动它。但要确保,它离港的那一刻,我们必须有船能跟上!”
“明白!”秦虎领命,匆匆离去。
凌越整理了一下官袍,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平静无波,朗声道:“有请钱大人。”
一场无声的较量,即将在按察使司的签押房内展开。凌越知道,他即将面对的,可能是一条深藏不露、老奸巨猾的毒蛇。
而在他忙于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拜访时,沈荆澜差人送来了一张短笺,没有多言,只放了一小包宁神静气的草药,并附言:“风波恶,望君稳坐钓台,珍重万千。”
寥寥数字,却让凌越在惊涛骇浪般的局势中,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安稳与力量。
他将草药收入怀中,定了定神,向客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