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深蓝色的烫金纸边角,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凌越的值房里炸开了锅。
“是它!就是这种纸!”王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手指几乎不敢去碰那残片,“‘金羊毛号’上查获的密信,‘老先生’与外界通信用的就是这种纸!错不了!这花纹,这质地,京城绝对仿造不出来!”
秦虎虽然对之前江南的案子也知之甚详,看凌越和王砚的脸色,更明白这薄薄一片纸屑的分量,他浓眉紧锁:“大人,这玩意儿出现在传递消息的墙缝附近,是不是说明……宫里宫外传递消息的,就是‘老先生’的人?”
“不是‘就是’,而是‘必然是’!”凌越斩钉截铁,眼中寒光凛冽,“之前所有的推断,此刻都被这小小的纸片证实了!‘老先生’的触手,不仅伸进了宫里,而且正在活动!”
他猛地看向秦虎:“小珠子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秦虎立刻回道:“属下回来前刚接到弟兄暗号,那小珠子回住处后,一直没再出来,屋里黑着灯,像是睡下了。但我们的人还盯着,一刻没敢放松。”
“睡下了?”凌越沉吟道,“拿到这么重要的消息,却能安然入睡?要么是他心太大,要么……就是他只是个最底层传递东西的,根本不知道手里经过的是什么。”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秦叔,让你的人打起十二分精神。我怀疑,对方如此谨慎,一旦发现消息传递点附近有异样,可能会采取灭口之类的极端措施。小珠子现在极其危险!”
秦虎脸色一变:“我这就加派人手!”
“不!”凌越立刻阻止,“现在加派人手,更容易打草惊蛇。让你现有的弟兄藏好了,绝对不能被发现。然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等!等小珠子下一次行动,或者等那个来取消息的人出现!这是条大鱼,绝不能轻易惊动。”
他拿起那截蓝纸,仔细审视着烧灼的边缘:“这像是匆忙间烧毁信件时没烧干净,被风吹出来或者掉落的一角。看来,他们每次传递消息后,都会立刻销毁证据。这次是我们运气好。”
压力如山般袭来。线索虽然越来越清晰,指向了惊人的真相,但对手的狡猾和残忍也超乎想象。他们现在就像在悬崖边跳舞,既要盯紧猎物,又要防止自己先坠入深渊。
这一夜,北镇抚司值房的灯亮到了后半夜。凌越毫无睡意,将目前所有的线索——人偶、水晶碎片、血渍分析、小珠子的档案、蓝色纸片——全部铺开,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老先生”势力在宫内的运作网络。
一个小珠子,绝对无法独立完成放置人偶、窃取金簪、传递消息这一系列事情。他在宫内必然有上线,甚至可能有一个小组。这个上线是谁?是哪个部门的太监或者宫女?他们是如何将人偶和金簪带进去又是如何运出来的?那水晶碎片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还有,他们标记郑贵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制造恐慌?还是有更实际的、需要近距离确认或者操作的阴谋?
无数疑问盘旋在脑海。凌越知道,突破口,就在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小火者“小珠子”身上。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凌越正准备稍作休息,值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喊声。
“大人!大人!不好了!”是负责在外围接应监视小珠子那名锦衣卫的声音,充满了惊慌。
凌越的心猛地一沉,瞬间睡意全无,一把拉开门:“怎么回事?!”
那力士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大人……小珠子……小珠子他……死了!”
“什么?!”凌越如遭雷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天亮前换班的那会儿!”锦衣卫急声道,“弟兄们盯了一夜,他一直没动静。早上换班的人刚到位,就听到他同屋的小太监尖叫……说他……他没气了!浑身发黑,像是……像是中了剧毒!”
灭口!果然是灭口!
凌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对方下手太快、太狠了!是因为发现了纸片丢失?还是因为小珠子完成了最后一次传递,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是因为自己昨天的调查动作,虽然极力隐蔽,还是被某些人察觉到了,从而导致了对方的果断清理?
“走!去看看!”凌越抓起官帽,毫不犹豫地向外冲去。秦虎立刻抓起刀紧随其后。
永寿宫外围的下人住处区域,此刻已经乱成一团。一个小院子外围了不少惊惶的太监,几个管事模样的正试图维持秩序,脸色也都十分难看。宫里死人不是新鲜事,但死得如此诡异,就在永寿宫出事的风口浪尖上,不由得让人人心惶惶。
凌越亮出腰牌,冷着脸分开人群。屋内,小珠子直挺挺地躺在通铺上,面色青黑,口鼻处有少量干涸的黑血,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恐和不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
“都出去!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一律退到院外!”秦虎厉声喝道,镇住了场面。
凌越戴上沈荆澜特意准备的细棉手套,上前仔细查验。没有明显外伤,症状符合剧毒中毒。他掰开小珠子的嘴,发现他齿缝间残留着一些细微的黑色粉末。
“是服毒?”秦虎低声道。
“不像。”凌越摇头,“若是被迫服毒或自尽,表情不会如此惊恐。而且这毒发作极快,你看他手指甲缝里,有挣扎时抓挠床板的木屑。”他目光扫过床铺,最终在小珠子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颗被捏得变了形的、用普通饴糖包裹的小小糖丸,里面似乎是空的,残留的粉末颜色和气味与齿缝间的类似。
“毒药被藏在糖丸里,放在他枕下。”凌越声音冰冷,“他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比如睡梦中无意识吮吸或咬破了糖丸,导致中毒身亡。好精巧又狠毒的手段!”
这再次印证了对手的狡猾和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甚至不需要派人接近,就能远程灭口。
“搜!仔细搜他的身和他的所有物品!”凌越下令。
两人小心翼翼地搜查。小珠子的个人物品少得可怜,几件旧衣服,一点微薄的俸银。然而,在一件破旧棉袄的夹层里,秦虎摸到了一个硬物——是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色石头,表面光滑,像是经常被人摩挲。
“这是……”凌越接过石头,只觉得入手冰凉。他看不出这是什么材质,非金非玉非石。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沈荆澜也匆匆赶来。她仔细检查了尸体,确认了是某种混合性剧毒,发作极快,难以解救。当她看到那块暗红色石头时,轻轻“咦”了一声。
“夫君,这石头……我好像在我师父留下的那本海外杂记里看到过类似的图样。”她接过石头,仔细感受其温度和质感,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记载说,南海极深处有火山岛,产一种‘血髓石’,性极阴寒,本身无毒,但能缓慢吸收并储存某些特殊毒性,需以特定体温长期佩戴蕴养,方可激发……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施毒媒介。”
血髓石!又是一个与海外、与奇毒紧密相关的事物!
凌越看着那块石头,又看看死去的小珠子。这个小火者,恐怕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日夜贴身藏着的“护身符”,竟然是随时能取他性命的催命符!他也不过是“老先生”手中一件可以随时舍弃的工具。
线索似乎又断了。唯一的知情人死了。
凌越感到一阵挫败,但更多的是愤怒。对手的狠辣和谨慎,超乎他的想象。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凌越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小珠子那双瞪大的、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他忽然发现,死者右手的手指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微微弯曲着,指尖似乎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床板颜色的……暗黄色粉末?
他心中一动,立刻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死者指甲缝里刮取那一点点粉末。
“荆澜,看看这个。”
沈荆澜接过粉末,仔细观察,又用指尖捻开,甚至再次动用了她那个小巧的药囊进行测试。片刻后,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这像是某种极其名贵的南海香料‘龙涎香’的粉末,但又混合了……一种非常细微的、只有长期接触大量陈年墨锭才会沾染上的松烟墨气味?”
龙涎香?松烟墨?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小火者的指甲缝里?
凌越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
宫中能用得起龙涎香这种名贵香料的地方不多……而需要长期接触大量陈年墨锭的地方……
一个地方的名字,瞬间跳入了他的脑海——司礼监经厂库!
那里负责存储保管宫内所用的各种珍贵纸张、墨锭、香料乃至海外贡品!而且,距离永寿宫并不远!
小珠子临死前,接触过从那里出来的人?或者,他最后去的地方,就是经厂库?他指甲缝里的痕迹,是在挣扎中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
一条新的、更加惊人的线索,在这绝望的时刻,骤然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