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砚心头微微一跳。
再说说?
顾霆渊昨夜呈上的档案里,关于沈家的一切,不是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
他将这份疑惑死死压在心底,不敢流露分毫。
这位场长的心思,如深海下的暗流,根本无从揣度。
“是,场长。”
他微微垂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是世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克制。
“沈家世代行医,祖上曾入太医院,在杏林稍有薄名。”
“家学渊源,尤擅内科调理与针灸。”
“家父沈伯年,精于脉理;祖父沈仲景,于古方药理深有钻研。”
“至我这一代……”他谨慎地斟酌着每一个字,既要客观,又不能显露出任何足以引起她“兴趣”的锋芒,“自幼习医,于药理病理略通一二,对疑难杂症……有所涉猎。”
他低沉平缓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医务室里漾开,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
倚在桌边的林见微,浓密的睫毛却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下沉。
她微微歪着头,深幽的眼瞳里,那点评估货品似的兴致,正被一种纯粹的、毫不遮掩的倦意所吞噬。
神游天外。
当沈清砚终于以“才疏学浅”作为收尾,抬起眼时——
林见微的眼帘几乎已经完全阖上。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扇小小的蝶翼般的阴影。
她的头随着呼吸的节奏,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
仿佛下一秒,她就要站着睡着了。
那姿态,慵懒,松弛,像一只在午后阳光里晒到骨头都酥软的黑猫。
沈清砚:“……”
他准备好的一长串谦辞,就这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生平第一次,他引以为傲的家世与医术,竟成了催眠曲。
一股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冲上他的心头。
似乎是他的沉默惊扰了她,林见微浓密的睫毛极轻地颤了颤。
她勉强掀起眼皮,那双深幽的眸子里,还氤氲着一点未散尽的、迷蒙的水汽。
一个极轻、极小的哈欠。
“说完了?”
她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尾音拖得又软又长。
“……是,场长。”沈清砚垂下眼,用眼睑盖住了眸中翻涌的所有情绪。
“哦。”
林见微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直起身子。
她染着蔻丹的指尖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叩。
叩。
沉闷的声响后,她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那……你会配香吗?”
配香?
沈清砚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设想过千万种可能。
审问,刁难,羞辱,甚至更不堪的折磨。
唯独没有想到这个。
香料?这与沈家的医术,究竟有何干系?
他的大脑在瞬间飞速运转,字句在心中反复推敲。
“回场长,晚辈……略通药性相合相克之理。”
“古方中确有以香入药,用以安神定惊、辟秽化浊的法子。”
“但若论专门配制熏香、妆品所用之香……”他停顿片刻,选择了最稳妥的实话,“晚辈未曾专研。不过药理相通,若场长有所需,晚辈……或可一试。”
他不敢把话说死,却又本能地留下一线生机。
“只是,许多精妙古方需回去请教祖父,他老人家涉猎更广。”
这要求实在古怪。
但也似乎……比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折磨,都要好上太多。
林见微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谨慎,也不在意他将祖父搬了出来。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她打起精神的话题,那双慵懒的黑眸里,终于透出了一点真正的光亮。
一种挑剔的、饶有兴致的光。
“试试?”
她红唇的弧度微妙,指尖在厚厚的灰尘上,随意画着不成形的圈。
“我要的香,可不是随便什么气味都能糊弄的。”
她开始提要求,声音还是那副懒散腔调,内容却精确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
“前调要冷,要像大雪初霁的松林,带着霜雪的清冽和微苦。”
“中调要藏着一丝极淡、极淡的甜,不能被轻易察觉,像……深埋在冻土之下,还未绽放的梅花骨朵。”
“不能浓,浓了熏人头疼,我要那种风吹过时,才能在空气里捕捉到一缕的意境。”
“留香要久,沾在衣料上,过了一夜,贴近了还能嗅到一点干净的尾韵。”
“哦,对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里面加些安神的成分,助眠。”
“但别用那些一闻就让人昏沉的蠢药。”
“我要的是身心的彻底放松,不是一头睡死过去。”
“懂了么?”
沈清砚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这哪里是在要一味香。
这分明是在开一副比任何疑难杂症的方子,都更刁钻百倍的药!
意境,功效,层次,留韵……
这女魔头,当真是……讲究到了病态的地步!
他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愈发恭敬地垂首。
“是,场长。我记下了,定当尽力而为。我回去会与祖父、父亲仔细参详。”
林见微似乎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终于从桌沿边彻底直起身。
黑色蕾丝裙摆漾开一道无声的涟漪。
她的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医务室,红唇轻启,吐出决定他们命运的话语。
“那行。”
“明天起,你们沈家,”她的指尖随意地划过沈清砚,又仿佛穿透他,指向了远处的草棚,“你,你父亲,还有你祖父,都到这里来‘工作’。”
“工作”二字,被她咬出了十足玩味的重音。
沈清砚的心脏猛地一沉,又狂跳起来。
都来这里?
“就负责给我配香。”
林见微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恩赐般的慵懒。
“什么时候配出我满意的,这件事,什么时候才算完。”
她顿了顿,眼神扫过那些空荡荡的架子和蒙尘的药柜,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恶劣,又洞悉一切的弧度。
“至于这里的东西……呵,看着用吧。”
“省得你们手痒,没地方鼓捣那些瓶瓶罐罐。”
说完,她再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朝门外走去。
到了门口,她脚步微顿,头也未回。
“翠花。”
“小的在!”翠花立刻躬身。
“沈家这小子,往后要什么药材,”林见微的声音懒洋洋地从门外飘来,裹挟着“别来烦我”的嫌弃,“都给他找齐了。”
“一次性多送些来,把量备足。”
“别为了几根破草叶子,三番五次地来打扰我。”
“懂?”
“是!场长!小的明白!保证一次备齐!绝不让琐事烦扰您!”翠花扯着嗓子大声应下,再看向沈清砚时,眼神已经变得格外微妙。
林见微的脚步声远去了。
只留下沈清砚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破败的医务室中央。
午后的阳光切开昏暗,在他周围投下无数道光柱,照亮了漫天飞舞的尘埃。
配香?
他们祖孙三代,都来这里?
不用再去干那些足以将人活活累死的苦力了?
还能……重新接触到药材?
甚至,这间废弃的医务室,都归他们“看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