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
白止戈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鹤直起身,目光扫过花厅内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声音压得极低。
“今日入宫请脉,陛下恰不在乾元宫。”
“娘娘……她短暂地醒了片刻。”
此言一出,花厅内所有呼吸声都消失了,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沈鹤的语调里浸染着无法化开的沉痛:“娘娘问起了将军,确认将军安然无恙后,便嘱托下官……”
他的视线落在桌案那个沉重的木匣上。
“将这三年来,所有经由下官之手传递的消息脉络,暗中联络的名单,以及一些关键节点的记录,全部移交将军。”
死寂。
花厅内是彻骨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匣上。
沈鹤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吐出那句最诛心的话。
“娘娘说……‘他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娘娘的意思是,让下官将这一切交予将军,日后……所有事宜,皆由将军定夺。”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刀子。
“至于娘娘的凤体……”
沈鹤的声音彻底绷不住了,带着哭腔。
“娘娘让下官……不必再管了。”
不必。
再管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文士谦手中的羽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毫无察觉。
张允、李文渊等人双目圆睁,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满脸都是荒谬的骇然。
赵擎苍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刷”地一下就红透了。
“不必……再管了……”
白止戈低声重复着这五个字,每个字出口,都像是在舌尖烙下一个滚烫的血印。
他猛地站起身。
桌案被他带得一晃,茶杯倾倒,水渍蔓延。
他绕过桌案,走到那个木匣前,伸出的手,指尖竟在剧烈地颤抖。
“啪嗒。”
匣盖被打开。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名册,密信。
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个目的——如何在这吃人的朝局中,保全、壮大将军府的势力。
这是林见微用三年的病痛,用她自己的命,一针一线,为他织就的保护网!
是她为他积蓄的,用以反击的力量!
直到此刻,直到沈鹤转述了那句“他回来了,我就放心了”,直到亲眼看到这满匣的“遗物”,所有猜测与推断,才终于化作最残酷的现实,轰然砸下。
白止戈的手猛地攥住木匣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以此支撑住自己几乎要垮掉的身体。
他猛地闭上眼。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喉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再睁眼时,那双深邃的眸中,血丝如蛛网般疯长,只剩下刺目的赤红和焚心蚀骨的痛。
原来,他所以为的背叛,是最决绝的守护。
原来,他所以为的荣华,是最痛苦的牢笼。
原来,那个他三年来刻意不去想起的“她”,是用命在爱他。
“将军……”
文士谦第一个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而恳切。
“事已至此,悲痛无用!娘娘她呕心沥血,不是为了看您这样的!”
张允也上前一步,声音发颤:“是啊将军!娘娘为我们争了三年,布下此等局面,我们必须……必须让娘娘的心血不白费!”
“将军,我是个粗人,但我知道,皇后娘娘是咱们的大恩人!”赵擎苍重重一抹脸,吼道,“我不信!我不信就没救了!天下那么大,肯定有药!”
他这一声,仿佛点燃了引线。
“擎苍说得对!我们这条命都是娘娘给的!”
“倾家荡产也得找!我这就去联系西域的商队!”
“南疆多奇药,我立刻写信!”
“太医院不行,就找江湖游医!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算我一个!”
群情激愤,一股想要抓住最后希望的决绝,瞬间冲散了死寂。
这些声音,终于将白止戈被痛苦淹没的神智,强行拉了回来。
他不能垮。
至少现在不能。
“我明白。”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钝刀割过,却重新凝聚起骇人的力量。
他再次打开木匣,这一次,动作沉稳得可怕。
他将里面的东西,一份份分发给众人。
花厅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众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天……利用漕运账目上的一笔烂账,反过来拿捏住了户部侍郎……”
“还有陈御史,原来娘娘是抓着他儿子在赌坊的欠条,才逼得他……”
“看这个!兵部武库司那次清点,若非娘娘提前送出消息,我们的人就全完了!”
“这份边关情报……哪些商队可靠,哪些守将可交,连他们的喜好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一声声惊叹,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众人看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一个被困在深宫绝境中的女子,如何凭借她那颗七窍玲珑心,于无声处掀起惊雷。
白止戈默默地听着,看着。
脑海中,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歪着头问各种古怪问题的少女身影,与眼前这环环相扣、算无遗策的布局者,重叠在一起。
“她一直……都很聪明。”
白止戈的低语,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惜与追忆。
“以她的心智……皇帝又待她如珠如宝,她本可以……何必走到这一步……”
这句话,让刚刚燃起的热血,瞬间又冷了下去。
是啊。
皇后本有最好走的路,却偏偏选了最惨烈的一条。
这其中的决绝,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沈鹤心口酸涩,上前对白止戈深深一揖:“将军,娘娘所求,唯将军安好而已。您唯有珍重自身,让娘娘看到您成就她所期盼的局面,娘娘……方能真正安心。”
“沈太医说得对!”李文渊立刻接口,“止戈,先安排好兄弟们的退路,这才是对娘娘最好的回报!”
“对!将军!”
“我懂。”
白止戈闭上眼,将眸底的血色与疯狂尽数压下。
再睁开时,他的声音已恢复了统帅千军的沉稳,只是那份沉稳之下,是万丈深渊。
“沈太医,劳烦你将所有脉络,与文先生对接清楚。”
“张允,梳理名单,定好撤离与留守的人选。”
“擎苍,京畿防务,确保万无一失。”
一条条指令,清晰、冷静,为所有追随他的人,铺开了一条安然抽身的退路。
在布置完所有事项后,他顿了片刻,目光如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此外。”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动用我们全部的力量,遍寻天下名医、奇药!不管希望多渺茫,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放弃!”
他必须撑住。
为了追随他的部下,更为了那个在深宫之中,为他耗尽了所有光和热的她。
待到众人领命散去,文士谦借着送沈鹤出门的间隙,一把拉住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切地问:
“沈太医,你跟我说句实话。”
“娘娘的毒……究竟还有没有可能……”
沈鹤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文士谦,在昏暗的灯光下,极其缓慢,又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个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文士谦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他懂了。
皇后为自己选的,是一条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头的路。
他看着沈鹤萧索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无法想象,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时,将军,该如何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