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寒气,终于凝结到了顶点。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卷过城市,发出呜呜的声响。随即,酝酿已久的大雪,如同扯碎的棉絮,又似倾泻的鹅毛,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了整个世界。不过半日功夫,窗外便已是银装素裹,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万籁俱寂,唯有雪花扑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
梧桐公馆内,暖气开得很足,将严寒牢牢隔绝在外。病房里更是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清冽的加湿器水汽。萧惊弦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羽绒薄被,目光静静地投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雪幕。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缺乏血色,唇色也有些浅淡,但比起前段时日那种近乎透明的憔悴,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剧烈的化疗副作用似乎暂时蛰伏了起来,不再日夜不休地折磨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他像一件极其珍贵却又易碎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这温暖的堡垒中,需要静养,需要时间。
萧逐云搬了一张舒适的扶手椅,坐在离床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手机,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的目光时而落在父亲沉静的侧脸上,观察着他呼吸的细微变化;时而也随父亲一起,望向窗外那场仿佛永无止境的大雪。
父子二人之间,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宁静。没有太多言语,交流往往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萧逐云会适时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萧惊弦会微微颔首,接过,小口啜饮。萧逐云会将滑落的被角轻轻掖好,萧惊弦会几不可查地调整一下姿势,表示知晓。
有时,萧惊弦精神稍好一些,会示意儿子将床头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长亭雪》剧本拿过来。他不会翻看太久,可能只是指着某一页,用低沉沙哑的声音,极其简短地提点一两句关于角色心理或台词节奏的看法。萧逐云便会凑近些,认真倾听,偶尔提出自己的理解。他们的讨论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平静,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关于未来的预演。那本厚重的剧本,此刻不再是压力的来源,反而成了连接彼此、寄托希望的一个无声的约定。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各自沉默。萧逐云看着父亲,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庆幸,庆幸父亲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急症期;有心痛,心痛于父亲肉眼可见的衰弱和与病魔搏斗后的沧桑;有焦虑,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感到深深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坚定的守护之意。他知道,这场大雪,既是自然的严寒,也象征着父亲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段冬季。他必须陪着他,熬过去,静待春归。
萧惊弦的目光,则常常长久地停留在窗外。大雪模糊了远近的景物,也似乎模糊了时间的界限。他看着那一片纯白,眼神深邃,看不出具体的情绪。或许是在回忆片场那场人工的雪景,或许是在思考未完成的戏份,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放空,感受着身体内部那缓慢而艰难的修复过程。这场大病,仿佛强行按下了他生命的暂停键,让他从名利场的喧嚣和艺术创作的执念中抽离出来,被迫直面最原始的生与死的问题。这种极致的寂静,对他而言,陌生而又不得不面对。
室内温暖的光线,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柔和地勾勒出来,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与窗外肆虐的风雪相比,病房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安全的孤岛。只有监测仪器偶尔发出的、规律而轻微的滴答声,提醒着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役。
在这极致的静谧中,一种微妙的期盼感,如同暗流,在无声地涌动。它不同于之前的焦灼和恐慌,而是一种在接受了现实困境后,生发出的、更具韧性的等待。如同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种子,在冰封的土地下,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萧逐云的期盼,是父亲的身体能一点一点地好起来,能有足够的力气和精神,去完成那最后的几个镜头,为《长亭雪》画上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圆满的句号。然后,他们可以离开消毒水的气味,回到有阳光和微风的日常中去,哪怕那种日常依旧需要小心翼翼。
萧惊弦的期盼,或许更为复杂和深沉。是完成艺术的执念?是看到儿子真正独当一面的欣慰?还是单纯地,对生命本身延续下去的本能渴望?无人得知。但他偶尔看向儿子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柔和光芒,似乎泄露了某种深藏的情感。
雪,依旧在下。覆盖了道路,覆盖了屋檐,覆盖了远处公园里那座孤零零的、真正的长亭。天地间一片素净,仿佛被洗涤过一般。
长亭落雪,寂静无声。
如同这间病房,如同这对父子的心境。
在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之后,终于迎来了一段被迫的、却也是宝贵的沉静期。
他们在严寒中相互依偎,在寂静中默默守护。
静待着,冰雪消融,生命回暖。
静待着,那个不知何时会来临,却承载了所有希望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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