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过清明,江南的春意正浓到极致。冬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意被暖风彻底涤荡,空气湿润而清新,饱含着泥土苏醒的芬芳和草木萌发的甜香。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一望无际的田野被油菜花染成一片烂漫的金黄,与碧绿的秧苗交织成绚丽的画卷。柳絮如雪,轻盈地飘飞在巷弄间,桃花、梨花、杏花赶着趟儿地绽放,又匆匆谢去,将柔媚的花瓣洒在青石板路上和潺潺的溪流中。春雨总是来得任性,淅淅沥沥,将天地万物洗刷得清亮亮的,雨后天晴,阳光穿透薄云,整个世界都泛着一种晶莹剔透的光泽。
这已是萧惊弦大病初愈后的第三个春天。
他的身体,在长达数年的精心调养和持续康复下,早已脱离了生死一线的危局,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与病共存”的阶段。虽然依旧需要轮椅代步,体力远逊常人,容易疲惫,但那种生命之火摇曳欲熄的脆弱感已荡然无存。他的面色红润了许多,眼神恢复了往昔的沉静与深邃,甚至因历经劫波而更添一份通透与平和。他可以长时间清醒地阅读、与人交谈,享受美食(在严格忌口的前提下),感受季节变迁带来的愉悦。生活,对他而言,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值得细细品味的、失而复得的礼物。
萧逐云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最初的恐慌、焦虑和过度保护,逐渐转化为一种更从容、更注重生活质量的陪伴。他依然事无巨细地照料着父亲的一切,但不再草木皆兵,开始尝试着带父亲走出那个精心营造却难免单调的“安全屋”,去接触更广阔、更生动的外界,在确保万无一失的前提下,丰富父亲的精神世界。
这次江南茶山之行,便是萧逐云精心策划已久的一次尝试。
他选择的并非热门的旅游景点,而是通过朋友介绍,寻到的一处位于浙西深山、相对闭塞却以出产极品明前茶闻名的小村落。那里山高林密,云雾缭绕,环境清幽绝尘,几乎没有外界的打扰。他提前包下了一户茶农家闲置的、干净整洁的小院,请好了当地的医护人员随行待命,做足了周全的准备。
出发那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车子驶离喧嚣的城市,进入蜿蜒的山区公路,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绿意盎然,层峦叠嶂。空气愈发清新,带着竹叶和野花的清香。萧惊弦靠在舒适的车后座,身上盖着薄毯,目光始终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茂密的竹林、潺潺的山涧、偶尔掠过的一树树繁花。他没有多说话,但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份久违的新奇与惬意,让萧逐云倍感欣慰。
“爸,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行程过半,萧逐云轻声问道。
萧惊弦微微摇头,目光仍流连在窗外:“……不累……这山色……好看。” 他的声音虽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午后。小村落静卧在山坳里,几十户白墙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被漫山遍野的茶园环抱。潺潺溪流穿村而过,水声淙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和草木气息,沁人心脾。他们下榻的小院收拾得十分雅致,推开窗,满眼翠绿的茶山便扑面而来。
舟车劳顿,萧逐云安排父亲先休息。萧惊弦却似乎被这清新的环境激发了精神,坚持要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一会儿。夕阳的余晖将远山染成金红色,归鸟啁啾,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风光。
“这里……真好。”萧惊弦深吸一口带着茶香的空气,轻声感叹,嘴角噙着一抹舒心的笑意。
“您喜欢就好,”萧逐云蹲在父亲身边,替他拢了拢膝上的薄毯,“明天一早,咱们就去茶园看看,正好赶上采明前茶的最后几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晨曦微露,山间还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萧逐云伺候父亲起床、洗漱、用了清淡的早餐。他为父亲换上轻便保暖的衣物,特意准备了一顶当地茶农常用的、宽檐的竹编斗笠。
“爸,山里清晨露水重,雾气凉,戴上这个挡挡寒气。”萧逐云小心地将斗笠戴在父亲头上。
萧惊弦抬手扶了扶帽檐,脸上露出一丝孩子般的新奇表情,笑道:“……倒是有趣……像那么回事了。”
清晨的茶园,如梦似幻。一层薄纱般的雾气在山坳间缓缓流淌,缠绕着一垄垄修剪整齐、绿意盎然的茶树。茶叶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空气冷冽清新,带着茶叶特有的、微苦而醒神的芬芳。早已有勤快的茶农散落在茶园中,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萧逐云推着特制的、轮胎宽大适合山路的轮椅,沿着湿润的田埂缓缓而行。他选择了一处地势平坦、日照充足、茶树长势极好的地块停下。茶农主人——一位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的老者,笑着迎上来,递过两个小巧的竹篓。
“老师傅,小先生,来得正好嘞!看这芽头,一旗一枪,最嫩的时候!”老茶农热情地指着茶树上那些刚刚冒出的、娇嫩欲滴的浅绿色芽尖说道。
萧逐云道了谢,将一个小竹篓挂在轮椅扶手上,自己则拿着另一个。他俯下身,对父亲柔声说:“爸,咱们也试试?就采最顶上这个小小的嫩芽,轻轻一掐就下来,不费力的。”
萧惊弦的目光,早已被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和指尖大小的、饱满的茶芽所吸引。他伸出那只恢复了些许力气、却依旧有些颤抖的手,尝试着去触碰最近的一颗茶芽。动作缓慢而小心,仿佛怕惊扰了这春天的精灵。
第一次,他的指尖滑过了叶片,没能掐准。
第二次,他屏住呼吸,更加专注,终于,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颗嫩芽,极轻地一用力。
“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一颗完整的一芽一叶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那嫩芽,色泽翠绿,白毫微显,仿佛凝聚了整个春天的精华。
萧惊弦将茶芽托在掌心,仔细端详着,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喜悦。他抬起头,看向儿子,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成就感的弧度:“……摘下来了。”
那一刻,阳光恰好穿透薄雾,洒在他戴着斗笠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久违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光彩。萧逐云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他用力点头,眼眶微热:“嗯!爸真棒!就是这样!”
接下来的时间,父子二人便沉浸在这静谧的劳作中。萧惊弦采得很慢,很仔细,每一颗芽叶都要端详片刻才小心摘下。他的动作笨拙,却充满了耐心和认真。萧逐云陪在一旁,不时帮他调整角度,或是指引他发现更肥嫩的芽尖。他采得很快,但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这简单劳动而焕发出的生机。
他们没有过多交谈,只有山风拂过茶树的沙沙声、清脆的鸟鸣、以及偶尔传来的远处茶农的山歌小调。阳光渐渐驱散了晨雾,温度升高,茶香在暖阳的蒸腾下愈发浓郁醉人。萧惊弦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精神却越来越好,眼神清亮,不见疲态。
约莫采了半个时辰,竹篓里铺了薄薄一层嫩绿的茶芽,清香扑鼻。萧逐云见父亲兴致虽高,但担心他劳累,便柔声劝道:“爸,差不多了,咱们歇歇吧?待会去看看老师傅怎么炒茶。”
萧惊弦意犹未尽,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竹篓里的“战利品”,满足地叹了口气:“……自己采的……闻着……格外香。”
上午,他们参观了茶农家的炒茶作坊。老师傅手法娴熟,杀青、揉捻、烘干……一道道工序下来,清香四溢,热气腾腾。萧惊弦看得目不转睛,对这门传统手艺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老师傅也耐心解答。
午后,小院静谧,阳光暖暖地照进来。萧逐云将今天上午采摘、并经老师傅初步加工的新茶取出一小撮,用山泉水泡了满满一壶。茶汤清澈碧绿,香气清高持久。
他为父亲斟上一杯,双手奉上:“爸,尝尝咱们自己采的茶。”
萧惊弦接过白瓷茶杯,先不急于饮用,而是凑近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那氤氲的热气。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极其享受的神情,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笑道:“……这味道……清新通透……比任何香水……都醒神。” 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他小口啜饮着,茶汤鲜爽甘醇,回味悠长。他靠在躺椅上,眯着眼,望着窗外如黛的青山和近处绿油油的茶园,神情安详而满足。
萧逐云也品着茶,看着父亲放松的姿态,心中一片宁静。他忽然觉得,幸福或许就是这样简单——在春日暖阳下,与至亲之人,共饮一杯自己参与采摘、带着阳光和汗水味道的清茶,看云卷云舒,时光静好。
“爸,喜欢这里的话,以后每年春天,只要您身体允许,我们都来住几天。”萧逐云轻声说。
萧惊弦转过头,目光温和地看向儿子,点了点头:“……好。这里……心静。”
夕阳西下时,父子二人在溪边散步。落日的余晖将天空和山峦渲染得一片瑰丽。溪水潺潺,清澈见底。萧惊弦让儿子停下轮椅,他静静地望着远方,良久,轻声说:“……活着……能看看这样的景色……真好。”
萧逐云站在父亲身后,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有言语。他知道,父亲感慨的不仅是风景,更是这劫后余生、能安然享受平淡美好的幸运。
夜幕降临,山村的夜晚格外宁静,只有蛙声和虫鸣。茶香仿佛已浸透了他们的衣衫,也浸透了这段短暂却珍贵的春日时光。
这次采茶之旅,没有波澜壮阔的剧情,只有细水长流的温情。它像一杯清茶,初品平淡,却回味甘醇,余香满袖,长久地温暖着父子二人的记忆。生活的新篇章,就在这茶香氤氲中,平静而踏实地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