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沉默持续着,只有祁云钟偶尔轻啜茶水时杯盖碰撞的细微声响。祁国栋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飞速消化着父亲话语里的巨大信息量。
“我……我需要怎么做?”祁国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需要更明确的指引。在商场上,他运筹帷幄,但在这里,在父亲面前,在这样量级的政治风暴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个刚刚入门的小学生。
祁云钟的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考量。“第一,把你认为所有可能被拿来做文章的事情,无论大小,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写下来。不是忏悔录,是情况说明。时间、地点、涉及的人、当时的背景、所有的往来、审批流程,一点细节都不要漏,更要写清楚你当时的主观判断和决策依据。”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记住,是写下来,不要用任何电子设备,就用纸笔。”他朝书桌一角示意了一下,那里早已备好了厚厚的稿纸和一支钢笔。
“写这个有什么用?”祁国栋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抵触,这像是在自陈罪状。
“有用。”祁云钟语气笃定,“这不是交给对方的刀子,是给我们自己用的盾牌和地图。我要知道我们手里到底有多少牌,哪些是硬伤,哪些是软肋,哪些是可以辩解的操作瑕疵,哪些又是完全莫须有的构陷。只有摸清了底数,才知道哪能守,哪能攻,哪能交换。”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而且,这个过程,也能帮你理清思路,稳住心神。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祁国栋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他明白了,这是当前最务实的第一步。将自己剥离出来,冷静地审视自己过去的每一个可能被攻击的角落。
“第二,”祁云钟继续道,“除了莉雅那个紧急号码,切断与榕华乃至省内所有旧部的常规联系。一个都不要再联系。他们会找你,通过各种方式,试探、求助,甚至可能是陷阱。此刻,谁都不能信。”
“包括刘……”祁国栋下意识地问出一个名字,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组织部部长。
“尤其是他。”祁云钟打断他,眼神冰冷,“你以为你的行踪是怎么被精准掌握的?那辆无牌车为什么能如影随形?内部早就漏成筛子了!现在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祁国栋感到一阵寒意,比之前在高速上被追赶时更甚。这是一种被背叛和孤立的感觉,仿佛脚下的地面都在塌陷。
“第三,”祁云钟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分量,“休息好之后,仔细回想,除了明面上的生意和项目,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收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暗示、许诺甚至威胁?不一定是近期,可能是很久以前,你觉得无关紧要甚至忘了的事。”
“您指的是?”祁国栋皱起眉头。
“推动这件事的力量,不简单。”祁云钟的眼神幽深,“不像是常规的派系斗争。手法更狠,更不顾及底线,调动资源的方式也……很特别。我怀疑背后有更深的水。想想,有没有可能,你无意中碰触或者看到了某些……不属于厅级官场层面的东西?”
祁国栋的心猛地一跳。父亲的话,仿佛在他原本以为只是政治和经济斗争的迷宫中,又打开了一扇更深、更幽暗的门。他努力在极度疲惫的记忆中搜索,一些模糊的片段开始闪烁,但又难以捕捉。
“我……需要时间想想。”他最终说道。
“嗯。”祁云钟靠回椅背,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不急于一时。你先去休息。房间已经准备好了,需要什么跟小陈说,就是带你进来的人。在这里,你是绝对安全的。”
他按下桌角的一个按钮。几秒钟后,书房门无声打开,那个名叫小陈的精悍男子站在门口。
“带国栋去休息。”祁云钟吩咐道。
“是,首长。”小陈点头,然后看向祁国栋,“祁先生,请跟我来。”
祁国栋站起身,向父亲微微颔首,然后跟着小陈走出书房。走廊依旧安静,他被带到同层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整洁得像酒店套房,但有独立的卫生间,窗户外面是内院,看不到外界,隐私性和安全性都极好。
“您有任何需要,按床头铃即可。三餐会按时送来。首长吩咐,请您暂时不要离开房间范围。”小陈的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我知道了,谢谢。”祁国栋点头。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绝对的安静包裹上来,反而让耳朵里响起一阵嗡鸣。他走到床边坐下,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他看着桌上那叠洁白的稿纸和那支黑色的钢笔,感觉它们重若千钧。
他知道,父亲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安全屋。但这也像一个精致的囚笼。而他接下来要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他自己的命运,甚至牵连到父亲的安危。
他拿起钢笔,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这场逃亡,远未结束。它只是从喧嚣的公路,转移到了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水之下。他面对的,不再是一辆具体的黑色轿车,而是一张无形却力量巨大的网。
他深吸一口气,拧开笔帽,将笔尖对准了稿纸的第一行。
他的名字,祁国栋,三个字落下之时,便是这场自我剖析和防御战的开始。窗外,天色已大亮,但这个房间里的时间,仿佛才刚刚进入最深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