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页看似单薄的纸张,仿佛被施加了某种无形的魔力,即使已被草草塞回冰冷的金属筒,随意弃置于桌角,其上所记载的那些违背常理、引人深思的内容,却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在云闲的脑海中盘旋、萦绕,挥之不去。她尝试着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那本关于精神力实质化的古老兽皮册子上,然而,那些曾经让她觉得妙趣横生、脑洞大开的奇思妙想,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她的思维如同脱缰的野马,总是不受控制地偏离既定的轨道,飘向那些关于魂兽异常狂躁的深层根源、武魂离奇突变的潜在诱因,以及那短暂而诡异的未知信号背后,可能隐藏的、令人心悸的真相。
这种感觉,异常糟糕。就像是心底最深处,被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颗名为“好奇”与“探究欲”的种子,而比比东仅仅是轻描淡写地、隔着遥远的距离泼洒下了一瓢名为“未知谜题”的清水,这颗种子便开始违背她自身“避世”的意志,不受控制地、疯狂地生根、发芽,伸展出坚韧的藤蔓,缠绕着她的理智,搅得她心神不宁,难以维持平日里的冷静与疏离。
她有些烦躁地放下了手中那本已然失去魅力的兽皮册子,抬手用力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这就是比比东所施展的、堂堂正正的阳谋的厉害之处。她根本无需使用任何强迫或威胁的手段,她只需要精准地抛出这些足以勾起任何真正研究者浓厚兴趣的“诱饵”,云闲自己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知领域进行探索的本能,就会促使她主动张口,紧紧咬住那看似香甜、实则可能藏着锋利倒刺的鱼钩。她自身所拥有的、那超越常理的“价值”与能力,在此刻,反而化作了束缚她、牵引她的无形枷锁。正因为她具备探究这些宏大谜题的能力与潜力,所以这些谜题,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她无法轻易视而不见、必须直面应对的“麻烦”。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墨渊不知在何时,已然合上了膝头那卷描绘着浩瀚星海的图录,目光投向窗外那渐渐被暮色浸染的天空,忽然没头没尾地、用一种仿佛吟咏古老箴言的语调,平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云闲抬起眼,带着一丝询问望向他。暮色为他寻常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模糊而柔和的轮廓。
“你所拥有的这份独特能力,让你在面对教皇时,拥有了足以坐下来谈判、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的资本,并最终换来了眼下这方寸之地的短暂清净与自主。这,可称之为‘福’。”墨渊的声音在逐渐浓郁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悠远而深沉,仿佛来自时光的彼岸,“然而,也正是这份过于突出的能力,使得你再也无法像真正的普通人那样,真正地置身于大陆的纷争与暗流之外。你注定会被站在更高处的目光所注视,被更宏大、更棘手的难题所缠绕,甚至可能被卷入远超你最初预期的风暴中心。这,便是‘祸’。”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眸,平静地落在云闲略显烦躁的脸上:“同理,陛下交给你的那三页纸,其中所记载的异常,因其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巨大风险、隐秘以及颠覆认知的秘密,对你追求平静的生活而言,无疑是‘祸端’。但是,”他话锋微微一转,“倘若你能凭借自身之力,从中窥探到一丝半缕关乎这个世界真实面貌的碎片,对于你自身理解规则、提升境界而言,或许,这又转化为了另一种层面上的、难得的‘福缘’。”
云闲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桌面上划动着。她明白墨渊话语中蕴含的辩证道理。风险与机遇,从来都是一体两面,相依相存。比比东在利用她作为解开谜题的工具,她为何不能反过来,充分利用武魂殿提供的这些堪称绝无仅有的“世界级异常案例”,作为加深自己对这片陌生天地规则理解的宝贵素材,进而锤炼、提升自身的实力?她的“寂静”权能、数据之眼,其成长与进化,本就极度依赖于对世界底层规则的深入解析与更高层次的掌握。眼前这些看似棘手的难题,不正是一块块绝佳的、可遇不可求的“磨刀石”吗?
只是,这磨刀石的另一面,或许也锋利得超乎想象,稍有不慎,便可能在砥砺锋芒的同时,割伤持刀的手,甚至引火烧身。
“我知道这其中利弊。”云闲最终轻轻地、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无奈叹了口气,“就是潜意识里觉得……有点亏了。”她像是抱怨,又像是自嘲般地小声嘀咕着,“本来最初的愿望,不过是能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看看书,研究点自己感兴趣的小玩意儿。结果现在倒好,莫名其妙还得兼职充当什么‘大陆异常现象调查员’,而且还是那种没有薪酬、纯属义务劳动性质的……”
墨渊听着她这带着明显情绪化的抱怨,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浅淡、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转瞬便恢复了平静。“或许,”他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你可以尝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换个角度?”云闲抬眼,带着些许疑惑。
“嗯。”墨渊微微颔首,“你可以将这些陛下交付的‘特殊课题’,看作是你在这里安稳‘摸鱼’、享受清净与知识资源,所需要定期支付的……某种形式的‘租金’。”
“租金?”云闲闻言,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这个过于贴切又带着点荒谬感的比喻戳中了某个点,竟忍不住失笑出声。这个说法,实在是……既新颖又无比精准!她用自己独有的“知识”与“见解”,来支付在这座藏书楼内安稳“摸鱼”、躲避外界风雨的“租金”。这么一想,心里那份被上位者算计、被迫工作的淡淡不爽与抵触情绪,似乎真的随之冲淡、消散了不少。
是啊,天下从来都没有白吃的午餐,自然也不存在能够永远白嫖的清净与庇护。既然现阶段无法脱离武魂殿这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巨舰,那么,用自己最为擅长、且某种程度上也并非全然排斥的方式,支付一点必要的“船票钱”或者“住宿费”,好像……也确实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只要这“租金”的价格,不要高昂到足以榨干她的所有精力、让她彻底“破产”就好。
心态上的微妙转变,如同在沉重的枷锁上找到了一处可以松动的关节。当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静静躺在桌角的金属筒时,感受已然截然不同。它不再仅仅是令人厌烦的麻烦和沉重的负担,而更像是一份需要按时完成、质量达标的“特殊作业”,一份支付给那位位高权重的“房东”(比比东)的、证明自己仍有居住价值的“租金凭证”。
她伸出手,重新拿起了那个冰凉的金属筒,动作不再带有之前的抵触。打开筒盖,取出那三页纸,再次将其平整地摊开在桌面上。这一次,她的目光变得无比专注、冷静,甚至带上了一种属于研究者的、锐利的探究欲。精神领域深处,数据之眼以前所未有的功率全力开启,不再是被动而抵触地扫描记录,而是主动地、带着明确目标地,开始构建更加复杂、更加精细的多维度分析模型,尝试从那些看似零散、孤立的现象碎片之中,捕捉、寻找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不为人知的关联线索。
狂躁魂兽出没区域的魂力环境浓度梯度变化与异常波动……那些经历武魂良性突变的魂师,在突变发生前后的特定时间段内,是否曾接触过某种共同的、未被记录的奇异物质或处于某种特殊的环境之下……那三秒诡异信号的魂力频谱精细结构,与武魂殿秘密档案中可能记载的、已知神只传承仪式或遗迹所产生的能量波形,进行交叉对比与差异性分析……
霎时间,无数冰冷而庞杂的数据流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奔腾、交汇、碰撞,推演着各种各样或合理、或大胆的可能性。她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破解宏大谜题所带来的、混合着挑战与兴奋的独特乐趣之中。
墨渊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几乎是在眨眼间便调整好了心态,并且如此迅速地进入了全神贯注的研究状态,仿佛方才那点因被算计而产生的小小情绪波动,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一般,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点头,目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多停留了两秒。能够如此快速地进行自我调节,将看似不利的外部条件,迅速转化为促进自身学习和研究的内在动力,这份远超常人的心性与韧性,确实非同一般,值得称道。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动作轻缓地为她重新换了一壶滚沸的清水,又向那小小的紫砂壶中,添入了一些具有更好宁神静心功效的珍贵茶叶。
窗外,夜色渐浓,如同浓墨般渲染开来。藏书楼内,柔和的魂导灯光次第亮起,驱散了角落的黑暗,投下温暖而明亮的光域。云闲独自伏在宽大的书案之前,时而因遇到瓶颈而紧紧蹙起眉头,陷入长久的沉思;时而又因为捕捉到一丝灵感的火花而眼眸微亮,抓起笔,在摊开的草稿纸上奋笔疾书,留下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与思维片段。她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数据与谜题构成的世界里,暂时将外界的风雨飘摇、势力倾轧,以及自身那微妙而危险的处境,都统统抛在了脑后。
或许,对于她这样一位骨子里刻着探索与研究基因的存在而言,能够心无旁骛、不受打扰地沉浸于破解自己感兴趣的宏大难题之中,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摸鱼”方式与精神休息。
只是,这份需要支付的“租金”背后,那三页薄纸所指向的迷雾深处,究竟隐藏着何等汹涌的惊涛骇浪,又将牵扯出怎样颠覆认知的秘密,此刻全身心投入研究中的她,还无从得知,也暂时无暇去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