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大捷的狂欢如同潮水般席卷京城,又渐渐退去,留下的是满城的喜庆余温与对镇北侯霍凛如日中天的赞誉。
皇帝频频厚赏,百官争相道贺,镇北侯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永宁作为侯府主母,得体地应对着这一切,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紧绷。她深知,这荣耀的顶峰,亦是漩涡的中心。李甫等人暂时的沉寂,绝非屈服,而是在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在一片浮华的喧闹中,永宁的思绪却飘向了更深远、也更沉重的地方。捷报上那句“我军亦伤亡颇重”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里。胜利是用鲜血铸就的,那些为国捐躯或负伤残疾的将士,他们的家人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凯旋的欢呼属于生还者和京城,而悲伤与艰难,往往由后方的孤寡弱稚默默吞咽。
她想起点将台下那些年轻而狂热的面孔,想起霍凛醉后提及的“埋骨黄沙的弟兄”,想起报恩寺中老卒赵五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关切着“侯爷旧伤”的眼睛。
一种强烈的责任感驱使着她,不能仅仅沉浸在侯府的荣耀中,她应该做些什么,为那些无声的牺牲者。
“忠伯,”她唤来老管家,神色凝重,“此次大捷,我军伤亡几何?阵亡及重伤将士的名单、籍贯,尤其是京畿附近的,可能设法查到?”
霍忠闻言,面露难色:“夫人,详细的伤亡名录乃军机要务,兵部未必会轻易外泄,尤其涉及具体姓名籍贯。”
“不必详尽,只需大概数目,以及是否有京畿子弟。”永宁道,“另外,通过我们在京营的老关系,或者像赵五那样的军中旧人,打听一下,是否有伤亡将士的家眷遇到了难处,比如抚恤发放是否及时,家中可有孤寡无人照料?”
霍忠明白了永宁的用意,眼中露出敬佩之色:“夫人仁心!老奴这就去设法打听。”
消息很快反馈回来。虽然无法拿到完整名单,但大致可知此次战役伤亡确不在少数,其中亦有部分京畿子弟。更令人心酸的是,通过赵五等老兵的非正式渠道,得知一些家在外地的阵亡将士,其抚恤银两的发放因流程繁琐或地方官吏克扣,迟迟未能送到亲人手中。而一些重伤退役返回京城的士兵,其生活窘迫,伤病缠身,境况凄惨。
永宁听罢,沉默良久。朝廷虽有抚恤制度,但执行过程中的层层盘剥和效率低下,足以让烈士家属雪上加霜。
她不能再等,也不能再仅仅依靠“暗中打听”。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以镇北侯府的名义,公开、持续地抚慰和援助京中及京畿地区的伤亡将士家属。
此举并非一时兴起的善行,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这是她身为侯府主母,代霍凛抚恤部下、稳定军心应尽之责。
她首先以个人名义,从自己的陪嫁和霍凛留给她的用度中,拨出一大笔银钱,又动用了一部分侯府的非紧急用度,设立了一个专门的“抚慰金”。
其后永宁亲赴京郊伤兵营。她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少数随从和府中懂医术的仆役,携带大量药材、干净布帛和营养食物前去探望。
她褪下华服,身着素雅衣裙,亲自为一些伤势较轻的士兵包扎伤口,分发药物,耐心询问他们的困难和需求。她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而是如同家人般关切,称他们为“保家卫国的勇士”,感谢他们的付出。
那些粗豪的汉子们,起初有些拘谨,但在她真诚的关怀下,渐渐红了眼眶,有的甚至哽咽起来。这一幕,通过伤兵们的口口相传,迅速在底层军士中流传开来。
在霍忠和赵五等人的帮助下,她筛选出几户家境特别困难或抚恤发放受阻的京畿阵亡将士家庭,亲自上门探望。她带去的不只是银钱米粮,更是尊重与慰藉。
永宁聆听那些失去儿子、丈夫、父亲的老人、妇孺的哭诉,耐心安抚,并承诺侯府会尽力督促地方官府尽快、足额发放抚恤,对于确有冤情的,她甚至暗示会通过自己的渠道向上反映。对于家中失去劳动力、生活无着的,她安排侯府名下的田庄或铺面,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轻便活计,让其家眷能有持续的收入来源。
一位失去独子的老母亲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夫人您真是活菩萨,我儿在地下,也能瞑目了……”这样的场景,让随行的人都为之动容。
很快永宁意识到单靠侯府力量有限,便主动联系了几家信誉良好的民间善堂,以侯府资金支持的方式,合作开展针对军属的专项救助,包括为孤寡老人提供赡养,为失怙孩童提供启蒙教育等,使救助工作更专业、更持久。
永宁的这些举动,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却深深沁入了人心。
在浮华的京城,当大多数权贵还沉浸在胜利的盛宴和权力的角逐中时,这位年轻的侯夫人,却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被荣耀遗忘的角落,用最朴实无华的行动,践行着一种超越政治算计的仁爱与担当。
很快,效果显现出来。
侯府门前,不再只有趋炎附势的官员车马,偶尔也会有一些穿着朴素的老人或妇孺,提着自家种的蔬菜、做的鞋垫,前来表达谢意,虽被婉拒,却满含真情。
市井之间,关于镇北侯府的议论,除了那些权谋猜测,开始多了许多正面的声音,称赞侯爷治军有方、体恤士卒,更称赞夫人仁德善良、心系百姓。
就连京营中的普通士兵,听闻此事后,对霍凛的忠诚与爱戴也更深了一层,觉得跟着这样的统帅卖命,值!死后家小亦有人看顾。
这些民间自发的好感与支持,看似无形,却是一种极其宝贵的力量,它像一层厚厚的缓冲垫,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朝中敌对势力散布的流言带来的负面影响。
这一日,永宁从一户阵亡哨长家中探望归来,心情有些沉重。那哨长妻子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带着两个懵懂的孩子,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她刚回到府中,霍忠便呈上一封来自前线的密信。
信是霍凛写来的。不同于捷报的官方文书,这封信笔迹略显潦草,似乎是在军务倥偬中抽空写下。信中并未多谈战事,只简要报了平安,然后笔锋一转,写道:
“……近日营中多有京中家书至,皆言及夫人于京中抚慰伤亡将士家属之事,士卒闻之,无不感佩,士气为之大振。此举甚好。有妻如此,凛于心甚安。”
话语依旧简洁克制,但那个“甚好”,以及最后那句“有妻如此,于心甚安”,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永宁满身的疲惫与心中的沉重。
她握着信纸,指尖微微颤抖。
她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他的夸赞。但能得到他的认可,知道自己的努力确实帮助了那些将士,安抚了军心,让他能够更安心地在前方作战,这比任何赏赐都更让她感到欣慰和价值。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抽出嫩芽的树木。
寒冬终将过去,春天已然来临。
她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座复杂的京城里,为远方的他,也为自己,赢得了一片坚实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