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大捷的余晖尚未散尽,镇北侯霍凛的声望如日中天,民间视其为护国战神,京中酒肆茶馆的说书人更是将“黑风峪之战”编得神乎其神。
然而,在这片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况之下,一股更加阴冷、也更加尖锐的暗流,正在权力的核心区域悄然汇聚,蓄势待发。
果然,在一次看似寻常的常朝之上,当皇帝萧景琰照例询问各部院政务,气氛一片祥和之际,御史中丞王琛,这个素以峭直闻名、甚至有些迂腐的言官,手持玉笏,踏出班列,神色肃穆地开了口。他并未直接攻击霍凛,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此次大捷的“代价”。
“陛下,”王琛声音洪亮,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镇北侯霍凛率天兵解凉州之围,破狄虏于黑风峪,功在社稷,臣等亦同感振奋。然,臣近日查阅兵部呈报之战损文书,心中甚为不安。此一战,我军伤亡竟高达八千之众。其中阵亡者逾三千,重伤致残者亦有两千余人。凉州城外,新坟累累,哭声不绝于耳啊,陛下!”
他语气沉痛,仿佛亲眼所见般,成功地将朝堂的注意力从胜利的喜悦引向了伤亡的惨重。
“兵法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已为下策。今我天朝将士虽勇,然如此巨大伤亡,是否…是否也反映出主帅用兵过于操切,乃至有贪功冒进、不惜士卒性命之嫌?”王琛抬起眼,目光直视御座上的皇帝,言辞愈发犀利,“臣闻霍侯爷每战必身先士卒,勇则勇矣,然主帅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岂能如匹夫般一味逞勇?若主帅有失,三军动摇,纵得小胜,于大局何益?望陛下明察!”
这一番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
“王大人此言差矣。”立刻有与霍凛交好或敬佩其功勋的武将出列反驳,“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岂能拘泥于古法?黑风峪地势险要,若不果断设伏,出奇制胜,如何能一举击溃狄虏主力。霍侯爷身先士卒,正为激励士气,何来贪功冒进之说?至于伤亡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难道要学宋襄公之仁,坐失良机吗?”
“李将军!伤亡的不是数字,是活生生的人命。”王琛寸步不让,声音激昂,“为将者,当爱兵如子,若只知一味猛冲猛打,视士卒性命如草芥,纵有战功,亦难称良将。陛下!臣非否定霍侯之功,实是心系将士,不忍见其成为某些人染红顶戴的垫脚石啊。”
“你……你血口喷人。”那武将气得满脸通红。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争论不休。一派力挺霍凛,认为王琛吹毛求疵,寒了将士之心;另一派则或出于政治考量,或真心认为伤亡过大,附和王琛,要求朝廷对战事过程进行监察。
端坐龙椅上的皇帝萧景琰,面色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他等双方争论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了。霍卿之功,不容抹杀。将士牺牲,朕心亦痛。王爱卿心系士卒,其情可悯。然,阵前之事,非我等居于庙堂者可妄加臆断。待霍卿班师回朝,详细禀明战况,再议不迟。”
皇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将问题暂时压下,但其态度已然微妙。他没有坚决地维护霍凛,反而留下了“待班师再议”的尾巴,这无疑助长了抨击者的气焰。
第一次发难虽被暂时平息,但口子已然撕开。
紧接着,户部尚书李甫出手了。他并未在朝会上直接攻击,而是通过一份精心准备的、关于北疆军需开支的奏折,发起了更阴险的攻击。
在一次御前小范围议事中,李甫捧着账本,愁眉苦脸地奏道:“陛下,凉州大捷,固然可喜。然,户部库银为支撑此战,已近乎枯竭。首批运往前线的粮草、军械、赏银,数目巨大,后续抚恤伤亡将士,更是一笔天文数字。长此以往,国库实在难以为继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看似忧国忧民:“臣并非吝啬,实是为国计民生着想。霍侯爷用兵如神,然每次征战,耗费亦巨。如今北狄已遭重创,短期内应无力大举南犯。是否可令霍侯爷暂缓攻势,以守为主,休养生息,也好让国库得以喘息,百姓负担稍减。”
这番言论,看似从国家财政角度出发,合情合理,实则将霍凛塑造为一个“耗费巨大”、“不知体恤民力”的统帅,甚至隐隐暗示其为了军功可能不顾国库空虚,继续浪战。
更狠的是,李甫手下的一些官员,开始在民间散布“霍凛一战打空国库”、“加税恐为填补军费”之类的谣言,巧妙地将国家财政困难与霍凛的个人战功捆绑在一起,试图离间他与百姓的关系。
与此同时,关于霍凛“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议论,在特定的圈子里再次沉渣泛起,并且有了更“具体”的版本。
有人说霍凛在凉州大量招募降卒和流民,扩充私军;有人说他截留战利品,并未完全上缴国库;甚至有人煞有介事地传言,霍凛与塞外部落秘密往来,似有养寇自重之嫌。
这些流言真真假假,混合传播,极具迷惑性和杀伤力。
朝堂之上的“口舌剑”,一刀刀都砍向远在北疆的霍凛,也通过种种渠道,传到了镇北侯府。
永宁听闻这些消息,心中又惊又怒。她深知这些抨击的恶毒之处。
它们并非完全否定霍凛的功劳,而是从“代价”、“消耗”、“意图”等侧面进行解构和污名化,更容易引发皇帝和不明真相者的疑虑。
她不能坐视不理,但也不能像朝臣那样直接上殿辩论。她必须用自己能够掌控的方式,进行反击和化解。
她首先加强了与那些阵亡伤残将士家属的联系,将抚慰工作做得更加细致、公开,让更多的人看到侯府的“仁”而非“暴”,用事实反击“不惜士卒性命”的污蔑。她甚至让霍忠有意无意地将一些家属的感激之言,通过可靠渠道散播出去。
对于“耗费巨大”的指责,她再次以侯府名义,向宫中上书,表示听闻国库吃紧,侯府愿捐出皇帝此前赏赐的一部分金银,用于填补军需或抚恤缺口,以示与朝廷同舟共济之心。
此举虽杯水车薪,但姿态十足,彰显了侯府的忠诚与大义,也巧妙地将了李甫一军,你户部喊穷,我侯府带头捐钱。
对于最恶毒的“拥兵自重”谣言,她知道无法直接辩白,越描越黑。
于是,她更加频繁地、恭谨地向宫中递送请安折子,汇报府中情况,言语间充满对皇帝的忠诚与对霍凛早日班师、卸甲归朝的期盼,极力塑造霍凛及其家族“忠君爱国、不恋权位”的形象。
然而,政敌的发难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精心策划、协调着这一切,务必在霍凛凯旋归来、功勋彻底稳固之前,将其声望拉下神坛,甚至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朝堂之上,口舌如剑,杀人不见血。
永宁身处府中,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权力中心的凛冽寒意。
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智慧地应对,才能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守护住远方的他,也守护住这座风雨飘摇的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