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浅是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中恢复意识的。那痛楚如此鲜明、如此霸道,瞬间就将她从昏沉的黑暗中狠狠拽了出来,让她连逃避的余地都没有。小腹里仿佛有无数根细小的冰锥在同时搅动、穿刺,又像是被塞进了一个不断缩紧的冰冷铁箍,勒得她喘不过气,连带着后腰也酸胀坠痛得快要断掉。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顶,以及围在床边那一张张写满了担忧与心疼的脸。
“浅浅!你醒了?!”母亲柳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她立刻俯身过来,冰凉的手指颤抖地抚上苏浅浅的额头,“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苏浅浅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从鼻息间逸出一丝痛苦的抽气。她艰难地点了点头,额头上瞬间又沁出了一层新的冷汗。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苏老夫人连连念佛,文氏和李氏也红着眼圈凑上前。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大伯母李氏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粗陶瓦罐,盖子微微掀开一条缝,一股浓郁醇厚、带着参香和鸡肉鲜甜的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浅浅醒了?正好!”李氏脸上带着慈爱又心疼的笑容,“你花儿婶子听说你身子不适,特意把家里还在下蛋的老母鸡都给逮来了,说是最补元气。我紧着熬了一锅浓浓的鸡汤,你三哥还特地往里放了片老参须吊着气。快,趁热喝一点,暖暖身子。”
说着,李氏又从托盘上拿起一个白瓷碗,里面是滚烫的红糖水,卧着两个圆润饱满、蛋白凝滑的荷包蛋。“还有这个,古法红糖荷包蛋,咱们女人家这时候吃最是妥帖。”
食物的香气本该诱人,但此刻对于正承受着剧烈疼痛的苏浅浅来说,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毫无食欲,甚至有些反胃。她虚弱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谢谢……大伯母……我……没胃口……”
“没胃口也得勉强吃一点!”柳氏接过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又充满了心疼,“你昏睡时,你三哥说了,你这是十年瘀阻,一朝通开,气血亏虚得厉害,再不补充些汤水,身子会垮的!”她说着,已经亲手盛了小半碗金黄清澈的鸡汤,小心地吹凉,用勺子递到苏浅浅嘴边。
苏浅浅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和近乎哀求的眼神,心一软,只好强忍着不适,微微张开嘴,将那勺温热的鸡汤咽了下去。鸡汤炖得极好,味道鲜美醇厚,参须的微苦更添了几分药膳的厚重感。若是平时,她定会赞不绝口,可此刻,那汤水滑过喉咙,却仿佛加重了腹部的坠胀感。
就在这时,两个小脑袋从大人们腿边挤了进来。
“姑姑,你疼疼吗?云山给你呼呼……”四岁的苏云山踮着脚尖,鼓着腮帮子,对着苏浅浅的方向认真吹气,仿佛这样就能把疼痛吹走。
“姑姑,吃糖糖……娘说,吃了糖糖就不疼了……”苏云野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手心里攥着一块快要化掉的饴糖,眼巴巴地看着她。
连最小的妹妹苏柔也挤了过来,她不像两个侄子那样懵懂,知道姐姐是生了很痛苦的病,她轻轻拉住苏浅浅露在被子外的手,软软地安慰:“姐姐不怕,柔儿陪着你。三哥哥医术最厉害了,一定能治好姐姐的。”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关怀,像一股暖流,暂时驱散了些许疼痛带来的寒意。苏浅浅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哑声道:“谢谢……云山、云野……姑姑……没事……柔儿乖……”
在柳氏一口接一口,近乎半哄半强迫的喂食下,苏浅浅总算断断续续地喝完了那小半碗鸡汤,又勉强吃下了一个红糖荷包蛋。整个过程,她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冷汗几乎浸湿了中衣。
吃完喝完,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枕头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那剧烈的疼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为身体有了些许能量,变得更加嚣张起来。一阵强过一阵的痉挛性疼痛,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腰弓得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里。
“呃……”压抑不住的痛吟终于从齿缝间泄露出来。
“浅浅!”柳氏看着女儿痛苦的模样,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一把将女儿连人带被子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分担她的痛苦。苏老夫人、文氏、李氏等女眷也看得心如刀割,纷纷抹泪。她们都是过来人,知道女子月事之苦,但何曾见过猛烈到如此地步的?这简直是活受罪!
房间外,以苏老爷子为首的苏家男人们,虽然不便进入内室,却也个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苏屹安、苏靖和来回踱步,苏景、苏云、苏舟、苏新、苏寒几人则沉默地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每当听到苏浅浅压抑的痛呼或是女眷们的低泣,他们的眉头就锁紧一分,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苏睦宁则紧紧跟在父亲身边,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
“三哥……三哥……”苏浅浅疼得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她抓住柳氏的衣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气若游丝地央求,“让……让三哥……给我开点……止疼的药吧……求求你了……娘……太疼了……”
她脑子里混沌地想着,要是放在前世,两片布洛芬下肚,蒙头睡一觉,哪至于遭这种罪?
柳氏心如刀绞,连忙看向刚刚被请进来的苏杭。
苏杭眉头紧锁,脸上满是医者的凝重与身为兄长的疼惜。他何尝不想立刻缓解妹妹的痛苦?但他更清楚其中的利害。
“浅浅,”他坐到床边,声音放得极缓极柔,试图安抚她,“不是三哥不给你开止疼的药。只是你这情况特殊,十年瘀寒,如今初通,最忌用猛药强行镇疼,那样无异于闭门留寇,会将未排净的瘀血和寒气再次堵在里面,后患无穷。寻常的止痛药剂,于你此刻的病症,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他顿了顿,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三哥先给你行针,疏通经络,缓解一部分疼痛,再辅以温经散寒、活血化瘀的汤药,虽然慢些,却是治本之法。你忍耐一下,好不好?”
苏浅浅此刻哪里听得进这些道理,她只觉得那疼痛快要将她撕裂、吞噬了。行针带来的细微酸麻感,在剧烈的绞痛面前,简直杯水车薪。她蜷缩着,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微微痉挛,冷汗一层接一层地冒出,将身下的床单都濡湿了一小片。
“不行……还是疼……三哥……太疼了……”她呜咽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我睡不着……什么都干不了……”
她疼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感觉时间都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什么空间系统,什么家族生意,什么前尘往事,在这纯粹的身体剧痛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她只剩下一个念头:疼,快要疼死了。
看着妹妹在床上痛苦辗转,冷汗直流,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在场的所有女眷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连一向刚强的苏老夫人,也别过头去,偷偷用袖子拭泪。
苏杭行完针,见效果不大,妹妹依旧疼得意识模糊,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转身,迅速写下两张药方,一张是温经化瘀的,另一张,则是剂量经过精密计算的、药性相对温和的安神汤,其中加入了有助眠镇痛效果的药材,但绝非粗暴的止痛药。
“去,立刻按这个方子,煎两碗浓缩的安神汤来。”苏杭沉声吩咐下人,“要快!”
药很快煎好,浓浓的,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柳氏和苏老夫人一起,半扶起几乎虚脱的苏浅浅,小心翼翼地,将那两碗颜色深褐、味道刺鼻的汤药,一点点喂她喝了下去。
药效发作需要时间。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苏浅浅依旧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身体蜷缩,冷汗不止,直到那浓重的安神药力如同黑色的潮水般,缓缓漫上她的意识,强行将剧烈的疼痛感知压了下去。
她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紧蹙的眉头却依旧没有完全舒展,即使在沉睡中,偶尔也会因为体内残留的痛楚而发出细微的、不安的抽泣。但总算,是睡过去了。
看着苏浅浅终于陷入沉睡,呼吸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满屋子的人,无论是屋内的女眷还是屋外的男人,都长长地、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柳氏瘫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握着女儿依旧冰凉的手,眼泪无声地流淌。苏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接下来几天,每次月信来临,对浅浅而言,可能都是一场类似的酷刑。调理之路,漫长而艰难。
清溪村的夜,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房间里弥漫的淡淡药香,和床上沉睡女子偶尔无意识的蹙眉,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那一场,发生在女子身体内部的、无声却惨烈的战争。苏家上下所有人的心,都因为苏浅浅这突如其来的“新生”与伴随而来的极致痛苦,而紧紧地揪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