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姆的脚步快得像丛林里的鹿,胡八一三人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伤口在剧烈运动下发出阵阵抗议的闷痛,汗水再次浸透了衣衫,但没人敢停下。穿过一片挂满藤萝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抵达了部落的聚居地。
这并非想象中的原始村落。部落的房屋巧妙地搭建在几棵巨大无比的百年榕树粗壮的枝桠间,由竹木、藤条和宽大的树叶构建,与树木浑然一体,离地数米,既能防潮避兽,又极难被发现。树屋之间用绳索和木板桥连接,如同悬空的街巷。下方地面被清理得相对干净,中央燃着一堆篝火,几个穿着兽皮、脸上绘着彩色纹路的妇女正在处理猎物,孩子们光着脚丫在树下追逐嬉戏。整个寨子安静而有序,充满了古老而神秘的生活气息。
他们的出现,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寨子的宁静。
所有活动都停了下来。无论是忙碌的妇女,还是嬉戏的孩子,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冰冷的警惕、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仿佛他们不是客人,而是闯入圣地的污秽之物。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压力,比面对瘴气和毒箭时更让人窒息。几个手持长矛、身材精悍的战士从阴影中无声地走出,沉默地围了上来,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王胖子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铁棍,喉咙发干。Shirley杨微微蹙眉,冷静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和人员分布。胡八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腰杆,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充满敌意的视线。他注意到,很多人的目光,在扫过他眉骨的伤疤时,都会微微停留,闪过一丝和他之前见过的、桑吉姆脸上类似的惊疑。
桑吉姆对周围的反应视若无睹,用土语快速对一位年长的战士说了几句。那战士警惕地打量了胡八一几人一番,尤其是目光在胡八一脸上停留片刻后,才点了点头,挥手让包围圈散开一个缺口,但战士们依旧在不远处持械警戒。
“跟我来。”桑吉姆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朝着寨子中央那棵最巨大、树屋也最为宏伟的古榕走去。树下搭建着一个木制平台,平台中央端坐着一人。
随着走近,胡八一感觉到胸口那股微弱却持续的温热感,似乎清晰了一丝。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核心。
平台上坐着一位老人。他极其苍老,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深深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穿着一件陈旧的、绣着复杂诡异图案的深色麻布长袍,脖子上挂着一串由各种兽牙、骨片和奇异矿石串成的项链。他闭着眼睛,如同枯木般一动不动,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甲长而弯曲,透着暗淡的光泽。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散发出的气息。并非杀气,而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寂静与沧桑。仅仅是被他“看着”(即使他闭着眼),胡八一就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下来,仿佛灵魂都被看透。这就是祭司多吉。
桑吉姆走到平台前,恭敬地弯腰,用土语低声禀报。
多吉没有反应,依旧如同石雕。
场面静得可怕,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胡八一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王胖子额角见汗,Shirley杨也屏住了呼吸。
终于,多吉的眼皮缓缓抬起。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没有普通老人的浑浊,反而清澈得如同高原的湖泊,但湖底却沉淀着万古的冰川,深邃、冰冷,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秘密。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在王胖子的伤腿和Shirley杨的断臂上略作停留,最后,定格在胡八一身上。
那一瞬间,胡八一感觉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多吉的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穿透他的衣物,穿透他的皮肉,直抵他胸口那个空布袋的位置!
胡八一几乎能感觉到,布袋里那颗早已消失的珠子,似乎在这一瞥下产生了某种共鸣,那股温热感骤然变得清晰、甚至有些灼热!他死死咬着牙,才没有失态。
多吉的目光在胡八一胸口停留了足足十秒,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了胡八一的脸上,最终,聚焦在他左边眉骨那道月牙形的旧疤上。
看到那道疤痕的瞬间,多吉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终于掀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虽然转瞬即逝,恢复了平静,但胡八一捕捉到了那瞬间的震动!这道疤,果然不寻常!
“外来者。”多吉开口了,声音苍老沙哑,如同枯叶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说的竟然是汉语,虽然口音古怪,但比桑吉姆流利许多,“报上你们的来历,以及……闯入蛊神禁地的目的。”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刺向胡八一。
压力如山般袭来。胡八一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胸口的异样,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回答:
“尊敬的长者。我们来自北方,是……探险者。我们无意冒犯贵地的禁忌。我们来此,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也是为了完成一位同伴的遗愿。”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多吉的反应,谨慎地选择用词,“我们的同伴,名叫秦娟。她……可能与这片土地有些渊源。她在临终前,指引我们来到南方。”
“秦娟……”多吉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但他交叠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挂在胸前的一枚黑色骨片。“她指引你们来此?如何指引?”
胡八一犹豫了一下。珠子的事情太过诡异,他不敢轻易透露。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含糊道:“一种……感觉。她留下的……信念。”
多吉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感觉?信念?虚无缥缈的说辞,不足以取信。”他的语气转冷,“你们身上带着北边雪山……那种令人厌恶的冰冷气息。还有血与火的味道。你们,是‘那些人’的同伙?”他所说的“那些人”,显然意有所指,很可能是指陈风一伙。
“不是!”胡八一立刻否认,语气坚决,“我们与那些人是敌人!我们有很多同伴,死在他们手上!包括……包括秦娟!”提及此,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悲愤。
多吉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信还是不信。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胡八一胸口,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个空布袋。“你身上,有件东西。”他缓缓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它不属于你。它上面……有‘眼’的气息,虽然很微弱,但很纯粹……还有……一丝悲伤的守护意志。”
胡八一心中巨震!他果然感应到了!连秦娟的“守护意志”都能感觉到?这老祭司的感知力,简直骇人听闻!
“那东西……已经不在了。”胡八一艰难地回答,“为了阻止灾难,它……消失了。”
“消失了?”多吉眼中精光一闪,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情绪波动,是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如何消失的?在何处消失的?”
胡八一简要描述了在昆仑主脉祭坛上,秦娟如何与“眼”的力量共鸣,最终为了封印那个恐怖的空洞而消散,珠子也随之湮灭的过程。他隐去了许多细节,但核心经过大致属实。
听完胡八一的叙述,多吉久久不语。他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仿佛又变成了一尊石雕。树下的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周围的部落战士手按武器,目光更加冰冷。桑吉姆也紧张地看着爷爷。
良久,多吉缓缓睁开眼,目光中的冰冷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洞穿了时空的疲惫与了然。
“北方的‘眼’……竟然是以这种方式……闭上了吗……”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守护的钥匙……选择了牺牲……难怪……南边的‘泉’最近也躁动不安……”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胡八一身上,这一次,少了许多审视,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意味:“你的故事,有很多疑点。但你的眼睛,和你身上残留的‘钥匙’的气息,以及……这道‘月痕’,不似作伪。”
他顿了顿,做出了决定:“你们可以暂时留下。但记住,这里是蛊神之地,每一步都可能是绝路。桑吉姆会安排你们的住处。没有我的允许,不得随意走动,否则,格杀勿论。”
说完,他再次闭上眼睛,恢复了那副枯坐的姿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暂时安全了!胡八一三人心中稍定,但背上已被冷汗湿透。这个老祭司,太可怕了。他似乎知道很多内情,关于“眼”,关于“钥匙”,关于秦娟……但他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他们。
桑吉姆示意他们跟上,带着他们走向一棵稍小些的榕树,树下搭建着一个简陋的、离地两米多的竹木平台,算是临时牢房了。
胡八一回头看了一眼平台上一动不动的多吉,心中波澜起伏。审问暂时结束,但他们仿佛落入了一张更大的、更加错综复杂的网中。多吉的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这个部落,以及他们守护的秘密,远比想象中更加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