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夏夜,闷热难当。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洗刷着城市的喧嚣。萧凡难得有片刻清闲,也未带随从,只穿着一身普通的青灰色文士长衫,信步走在雨后湿润的街道上,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见一小小茶寮还亮着灯,幌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晃。萧凡信步走入,拣了个靠窗的清净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清茶,几样简单茶点。
茶寮内客人寥寥,只有另一隅坐着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也是避雨的。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衣衫半旧却浆洗得干净,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落拓与郁结之气,正对着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饮着廉价的浊酒,桌上还放着几本厚厚的书卷。
萧凡并未在意,自顾自地品茶,望着窗外檐下滴落的水珠,思绪飘向了南疆的军营,虎啸营的新兵,以及京都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
忽然,邻桌那年轻人似乎酒意上涌,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响,长叹一声:“呜呼!满腹经纶,竟不如阿谀奉承之辈!这世道,寒门出路何在?!”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茶寮老板吓了一跳,萧凡也微微侧目。只见那年轻人眼圈发红,似是科考失意,借酒浇愁。
萧凡本不欲多事,但见其年纪轻轻,神色愤懑却不似奸邪之辈,心中微动,便端起自己的茶壶走了过去,温和道:“这位兄台,雨夜寒凉,浊酒伤身,若不嫌弃,共饮一杯清茶如何?”
那年轻人抬起头,见萧凡气度沉稳,目光澄澈,不似寻常路人,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拱手:“萍水相逢,怎好打扰兄台雅兴?”
“无妨,独饮无趣,兄台似有心事,不妨一叙。”萧凡在他对面坐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热茶入喉,似乎驱散了些许酒意。年轻人看着萧凡,见他态度真诚,不似作伪,压抑许久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叹道:“小弟宁泊远,惭愧,今科落第之人。让兄台见笑了。”
“宁兄言重了。”萧凡淡淡道,“科场得失,自有天命,岂能尽如人意?观宁兄气象,非池中之物,一时困顿,何必挂怀。”
宁泊远见萧凡谈吐不凡,心中好感大增,话匣子也打开了:“非是小弟看重功名,实在是…心中有策,却无门上达,眼见国事艰难,世家壅塞,民生凋敝,心中郁结难平啊!”
萧凡心中一动,表面不动声色:“哦?不知宁兄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或许是压抑太久,或许是觉得萧凡这个“陌生人”是个绝佳的倾诉对象,宁泊远开始滔滔不绝,将他心中所思所想和盘托出。而他所言内容,让久经沙场、见惯风云的萧凡,也暗自心惊。
“高见谈不上,只是些逆耳之言!”宁泊远目光灼灼,“我大梁立国百年,看似强盛,实则隐患重重!其根由,首在世家之弊!”
“愿闻其详。”
“现行宗法,嫡长子继承家业爵位,余子仅得微薄资财。此制看似维护家族稳定,实则为祸国之源!”宁泊远言辞激烈,“嫡长子一人集万顷田产、累世财富、政治人脉于一身,极易养成骄奢淫逸、不思进取之辈!而众多庶子空有才华,却无资源施展,要么沦为世家附庸,要么心怀怨望,成为社会不稳之因。更可怕者,世家借此制度,代代累积权势,盘根错节,垄断官场,堵塞寒门晋升之阶,使朝堂死水一潭,活力尽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萧凡目光微凝。他深知世家之害,但如此尖锐地直指继承制度核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确实是动摇世家根基的惊世之论。
“那依宁兄之见,当如何?”
“均分继承!”宁泊远斩钉截铁,“虽不能完全平均,但需大幅削弱嫡长特权,使诸子皆能分得相当产业。如此,一则可分散世家财富,削弱其垄断力;二则可激励诸子奋发,避免坐享其成;三则可释放大量受过良好教育却无出路的世家子弟活力,使其成为社会进步之力量,而非寄生之蠹虫!”
萧凡缓缓点头,这不失为一个釜底抽薪之策,但施行起来,阻力之大,可想而知。他继续引导:“除此以外呢?”
宁泊远饮了口茶,继续道:“其二,在于农事根本。我观史书,历代王朝兴衰,莫不与水利相关。当今朝廷虽也重视河工,然多集中于漕运要道,为的是京师供给。而地方州县,水利失修者十之七八!水旱频仍,百姓靠天吃饭,岂能富足?”
他越说越激动,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着简易的江河图:“当倾举国之力,兴修水利!不仅治大河,更要疏浚中小河流,修建陂塘水渠,广溉农田。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水利兴,则农业稳,仓廪实,天下安!这比穷兵黩武,或是空谈仁义,实在得多!”
萧凡深以为然。南疆之地,他就曾大力整修水利,安抚流民,效果显着。此人的见解,确实切中要害。
“其三,”宁泊远的目光变得更为深邃,“便是教化与男女之论。”
萧凡挑眉,静待下文。
“当今教化,仍以儒家经典为主,虽重人伦,却过于僵化,轻视工、商、农、医等实用之学。当广开学校,不仅教圣贤书,更要授人以渔,推广算学、格物、水利、医理等实学,使民智大开,方能强国富民!”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更为石破天惊的话:“再者,女子亦当有受教之权,甚至有限度地参与社会生产!”
“女子?”萧凡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这想法太过超前。
“正是!”宁泊远正色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乃是迂腐之见!女子占人口半数,其才智未必逊于男子。禁锢女子于深闺,实则是浪费一半之国力!若能让女子识文断字,学习技艺,即便不直接为官,也能相夫教子,传播知识,甚至经营产业,于国于家,善莫大焉!阴阳并济,方为大道!”
这一番关于教育平等和男女平等的论述,让萧凡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这些观念对他而言,是全新的,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仔细思量,却又觉得不无道理,蕴含着一种打破陈规、释放社会潜能的巨大力量。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月色朦胧。茶寮的老板早已撑不住,在柜台后打起了瞌睡。而萧凡与宁泊远,却毫无倦意,从世家之弊谈到水利农桑,从教育改革论及男女平等,甚至延伸至吏治考核、商业税收、兵制革新等方方面面。
宁泊远学识渊博,思路开阔,引经据典却又不止于空谈,每每能结合现实提出具体而微的设想。而萧凡虽大多时间在倾听,但偶尔插言,或提问,或补充,其见解之深刻、格局之宏大,也让宁泊远惊为天人,只觉眼前这位“兄台”绝非常人。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宁泊远由衷感叹,“兄台见识超凡,泊远佩服!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
萧凡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姓名不过代号。宁兄之论,振聋发聩,萧某受益良多。然则,可知这些主张,件件皆触动既得利益者,推行之难,难于上青天?”
宁泊远神色一黯,随即又扬起头,目光坚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总需有人先喊出来!哪怕此生不见其成,能播下一粒种子,亦是值得!”
这份理想主义者的执着与勇气,让萧凡心中触动。他见过太多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辈,像宁泊远这样心怀天下、虽落魄而不改其志的人,实属凤毛麟角。
东方既白,晨曦微露。
“天快亮了。”萧凡起身,取出一定银子放在桌上,足够付清两人的茶酒钱还有富余。
“宁兄,科场失意,未必是坏事。或许有更广阔的天空等待着你。保重。”
说罢,萧凡拱了拱手,转身走入渐亮的晨雾之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宁泊远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桌上的银两,心中五味杂陈。他确信,自己今夜遇到了一位奇人。
萧凡回到王府,毫无倦意,脑海中仍在回响着宁泊远的那些惊世之论。
“世家均分…兴修水利…实学教育…男女平等…”
这些想法,如同在他原本专注于军事与权谋的思想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意识到,要真正解决帝国的顽疾,或许需要的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胜利和朝堂的权术,更需要这种触及根本的变革思想。
这个人,是个人才,一个大才!但其思想太过激进,若贸然招揽,必引火烧身。
沉思良久,萧凡唤来铁铉。
“去查一个人,名叫宁泊远,今科落第举子。要隐秘,查清他的底细、住处、平日往来。”
“是。”
“另外,”萧凡沉吟道,“找个可靠的不起眼的书商,以刊印杂学书籍为名,暗中资助他,让他能将今日所谈的一些…不那么敏感的想法,比如水利、农事改良之类的,整理成文,慢慢流传。但要确保,绝不能与我们王府有任何关联。”
他不能给宁泊远官职,不能公开赏识他,但却可以为他提供一块土壤,让这颗思想的种子能够悄悄生根发芽。或许在未来,当形势变化时,这些思想能成为改革的力量。
铁铉领命而去。
萧凡推开窗,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帝都依旧在沉睡,但他知道,一些细微的变化,已经开始发生。他邂逅了一个有趣的灵魂,播下了一颗可能改变未来的种子。这场雨夜畅谈,或许在未来的史书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其影响,却可能深远而漫长。
“均分继承…释放活力…”萧凡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闪烁着复杂而深邃的光芒。帝国的前途,似乎又多了一种新的可能,尽管这条路,布满了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