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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江钢集团的空气,一夜之间,变了味道。
不再是往日那种死气沉沉、人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油滑,也不是前夜那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恐慌。现在,是一种全新的、带着金属冷光和消毒水味的敬畏。
走廊里,脚步声都轻了三分。以前那些挺着肚腩、走路带风的中层干部,一夜之间消失了大半。剩下的人,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茫然,见到任何人,都习惯性地先堆起一个谦卑的笑。
当林默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大楼时,所有目光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瞬间聚焦,又在他平静的回视下,惊慌地散开。
他依旧是那身白衬衫黑西裤,干净得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可现在,没人再敢把他当成一个年轻人。在众人眼中,这副文弱的身躯里,藏着一把出鞘见血、杀伐果断的刀。
“林书记,早。”
“林书记,您的茶泡好了。”
问候声此起彼伏,谦卑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恭顺,又不至于显得过分谄媚。
林默一一点头回应,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径直走进那间曾经属于武建军,如今暂时归他使用的办公室。
小艾已经提前到了,将一份份文件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其中最上面的一份,正是她连夜从档案室调出来的十几份人事档案。
“林书记,红旗水泥厂的资料,我单独放在了这里。”小艾轻声说,她指了指档案最上面一份略显陈旧的牛皮纸袋。
“嗯。”林默坐下,没有立刻去看那份档案,而是拿起另一份文件,那是江钢集团下属所有子公司的名录和近年来的经营状况简报。
他的手指在名录上缓缓滑动,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滑过一个个盈利或亏损的名字,最终,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停下。
“红旗水泥厂。”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小艾心中一动,却垂下眼帘,不敢多言。
“江钢的改革,不能只动总部的筋骨,下面的枝叶也得修剪。一些常年亏损、没有存在价值的僵尸企业,该砍掉的就要砍掉。”林-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抬起头,看向小艾:“通知办公室,安排一辆车。今天,我就先去这个红旗水泥厂看看。作为改革试点,解剖第一只麻雀,就要从问题最多、最烂的地方开始。”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由充分得让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
小艾立刻应道:“是,我马上去安排。”
她转身离开,心中对这位年轻领导的敬畏又深了一层。所有人都以为昨夜的雷霆手段之后,他会坐镇总部,消化战果,稳定人心。谁能想到,他却要在风头最劲的时候,一头扎进三百公里外最偏僻的角落。
这份魄力,或者说这份让人看不透的行事风格,才是最可怕的。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老款桑塔纳停在了办公楼下。
司机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老师傅,姓王,在集团车队开了二十多年车,沉默寡言,是出了名的嘴严。这是小艾按照林默“低调、可靠”的要求,特意挑选的。
林默没有带任何人,独自一人上了车。
汽车驶出江钢集团的大门,将身后的喧嚣与敬畏统统甩开。王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这位新来的“大人物”,见他只是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便也识趣地没有说话,专心开车。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单调噪音。
林-默并没有真的睡着。他睁开眼,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份属于陈观的人事档案。
档案不厚,照片上的陈观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眉宇间透着一股机灵和锐气,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聪明人。履历也很漂亮,名牌大学毕业,进入江钢总部,因为笔杆子硬、脑子活,很快被时任办公室主任的武建军看中,提拔为秘书。
一切都顺风顺水,直到十年前,他的履历出现了一个断崖式的转折——从集团总部,直接调任红旗水泥厂副厂长。
之后,档案上就只剩下寥寥几行“年度考核合格”的记录,再无波澜。
一个曾经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被一脚踹进了泥潭,从此销声匿迹。
林默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他能想象到陈观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从权力的中心,到被遗忘的角落;从众星捧月,到无人问津。这种落差,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但武建军说他“太聪明了”。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在绝境里,是会彻底沉沦,还是会像毒蛇一样,蛰伏起来,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领导,去红旗厂得仨钟头,路不太好走,您要是晕车就说一声。”王师傅终于还是没忍住,打破了沉默。
“没事,你开你的。”林默将档案收好,看向窗外。
城市的高楼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农田和低矮的村庄。道路也从平坦的柏油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桑塔ナ颠簸起来,像是行驶在波浪上。
王师傅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那红旗厂,我年轻时候还常去送文件。那时候可了不得,水泥都得凭票供应,厂长比县长都威风。唉,现在不行喽,听说都快发不出工资了,年轻人跑光了,就剩下一帮老家伙在那儿等死。”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林默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领导,您……您去那地方,是?”
“去看看。看看人,看看厂子,看看还有没有救。”林默淡淡地回答。
王师傅“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但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位新来的书记,放着总部那么多油水部门不管,偏偏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扶贫?真是怪事。
三个多小时的颠簸后,车子拐下主路,驶进了一条更加破败的土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浓重的粉尘味。路边,“红旗水泥厂”几个掉漆的红色大字,歪歪斜斜地立在一块斑驳的水泥牌子上。
厂区里,死气沉沉。
巨大的水泥回转窑早已熄火,像一头死去的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厂房的玻璃大多碎了,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除了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工人在传达室门口晒太阳,几乎看不到半个活人。
这不像一个工厂,更像一座工业废墟。
桑塔纳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传达室的老头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陌生的车。
车子在唯一的办公楼前停下。楼很旧,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林默推门下车,一股混合着煤灰、尘土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直接上楼,而是绕着办公楼,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生锈的宣传栏,干涸的喷水池,以及池子边上,那个孤零零的、正在垂钓的人影。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身形消瘦,背影显得有些佝偻。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面前是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手里握着一根简陋的竹制鱼竿,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那池浑浊的、几乎看不见底的死水。
仿佛这池子里不是早已干涸的淤泥,而是藏着惊涛骇浪的深渊。
林默的脚步停住了。
他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十几米外,看着那个背影。
王师傅跟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嘟囔了一句:“陈厂长又在这儿钓鱼呢?这池子都干了十来年了,哪有鱼啊……”
林默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要找的毒蛇,似乎并没有在泥潭里沉沦。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等待。
等待一个,能看懂他这根“鱼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