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晋王府。
奢华的宴会终于曲终人散。
密室之中,方才还热情洋溢、宾主尽欢的氛围早已荡然无存。晋王赵睿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僵硬,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砰!”
一声脆响,他随手抓起案几上一只价值连城的和田玉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玉屑四溅,如同他此刻破碎的耐心。
“贪得无厌的匈奴野狗!” 晋王从牙缝里挤出低吼,额角青筋暴起,“本王许以三郡之地,已是天大的恩典,足以让他们在草原上吹嘘三代!他竟敢……竟敢跟本王讨价还价,故作姿态!真当我大雍的疆土是任由他们啃食的肥肉吗?!这些只识弯弓射雕的蛮子,也配?!”
一直如同阴影般侍立在角落的慧明法师,此刻才缓缓踱步上前。他身披一袭略显陈旧的灰色僧袍:“阿弥陀佛。王爷息怒。怒则伤肝,于大业无益。”
他抬起眼皮,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眼睛看向晋王:“匈奴人,畏威而不怀德,贪婪而无信。呼衍贺今日故作犹豫,推三阻四,无非是待价而沽的伎俩。他想看看,王爷您的底线在哪里,您的‘诚意’究竟有多深,更想试探……王爷您是否真有成事的决心与实力,而非只是一时兴起的空谈。”
晋王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强行将翻涌的怒火压下去几分。他走到主位重重坐下,端起另一杯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试图浇灭心头的燥火。他看向慧明法师,语气中带着不甘与焦虑:“先生,道理本王何尝不知?只是……只是眼见着赵宸那黄口小儿,借着平定荆州和恩科两件事,在朝堂上声望日隆,皇位越发稳固。那些原本摇摆的老狐狸,如今见风使舵,对本王的奏疏和暗示,回应得是越发敷衍了!本王坐拥五万带甲精锐,雄踞太原重镇,难道就只能困守在这北方一隅,眼睁睁看着那小儿在洛阳稳坐江山,一步步剪除异己吗?!”
慧明法师沉默片刻,枯瘦的手指依旧不紧不慢地捻动着佛珠,缓缓摇头:“王爷,恕老衲直言。新帝虽年轻,然观其行事,绝非庸碌之辈。削荆州,开恩科,重用陈彦等寒门俊杰,其手腕、魄力,已初具雄主之相。尤其那支由其一手整编、经荆州战火锤炼的新军,战力恐已远超各地藩镇。王爷麾下五万兵马,皆是百战精锐,守成有余,然若想以一己之力,南下叩关,直捣黄龙……难,难如逆水行舟。”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晋王略显苍白的脸:“为今之计,若要破此僵局,成就大业,唯有‘借力’二字。或北联匈奴,引为强援;或南结蜀王,形成夹击之势。或许,方能于死局中觅得一线生机。”
“蜀王?赵珣?” 晋王嗤笑一声,嘴角泛起浓浓的讥讽,“我那好三弟,是个什么货色,先生难道不知?整日里只知偏安于他那蜀中锦绣之地,赏玩奇花异草,编纂他的《蜀地风物志》,恨不得做个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让他起兵助我?怕是听到‘造反’二字,就要吓得躲进他的芙蓉园里,抱着他的宝贝兰花瑟瑟发抖了!绝无可能!”
“既然如此,” 慧明法师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毒蛇吐信,“那可供王爷借力的,便只剩下北方的匈奴了。尽管与虎谋皮,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是玩火自焚,但……纵观天下大势,这或许是当前唯一能撬动洛阳那块巨石的杠杆。呼衍贺贪,那便喂饱他!投其所好,满足其饕餮之欲!只要他能说服匈奴大单于,在关键时刻出兵南下,哪怕只是陈兵边境,做出进攻姿态,也足以牵制朝廷部署在幽、并一带的新军主力。届时,洛阳空虚,王爷便可趁势起兵,以清君侧之名,率大军直捣黄龙!一旦大事可成,君临天下……” 慧明法师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冷静,“至于今日许出去的三郡、五郡,乃至十郡,不过是权宜之计。待王爷登临大宝,整合天下,励精图治之后,今日割让之地,他日王师北定,未必不能重新纳入版图!甚至,借此契机,一举剿灭匈奴,永绝后患,成就远超历代先帝的旷世功业,亦未可知!”
晋王闻言,眼中厉色爆闪,仿佛有两簇鬼火在燃烧。慧明法师的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被压抑许久的野心之门。风险?
“好!” 晋王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案上笔砚乱跳,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就依先生之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本王就再喂那匈奴饿狼一口肥肉,看看能否撑死他!”
数日后,太原城外,十里长亭,杨柳依依。
晋王亲自为呼衍贺设宴饯行,排场极大,礼仪周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融洽热烈。晋王使了个眼色,左右侍从心领神会,悄然退至亭外远处警戒。
亭中只剩下晋王、呼衍贺与作陪的慧明法师。晋王举杯,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语气却压得极低,充满了诱惑:“左贤王,你我一见如故,前日所言,乃是本王一片赤诚。然,本王归去后,反复思之,总觉得三郡之地,虽显诚意,或仍不足以彰显我两国兄弟情谊之万一,亦恐难说服贵国大单于,倾举国之力,助本王成就大业。”
呼衍贺手中酒杯微微一顿,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面上却故作惊讶:“哦?晋王殿下何出此言?三郡之地,已是厚礼……”
晋王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呼衍贺,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本王愿再加两郡!只要贵国大单于愿倾力助我,待本王大事已成,登基之后,愿将雁门、云中、定襄、马邑、代郡,这北方五郡之地,尽数划归匈奴! 以此五郡相连之广袤土地,水草之丰美,足可养育贵国百万牛羊,繁衍无数英勇骑士!从此,匈奴与大雍,以此为新界,歃血为盟,永为兄弟之邦,共御四方!不知贤王意下如何?”
五郡!
呼衍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这已不是诱饵,而是足以让整个匈奴部族为之疯狂的巨大蛋糕!这五郡若得,匈奴的势力范围将向南推进数百里,彻底掌控河套地区,战略态势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微微颤抖地举起酒杯,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红光,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晋王殿下!您……您真是……真是豪气干云,信义无双!如此厚礼,如此诚意,堪比昆仑,深似瀚海!外臣……外臣感激涕零,不知所言!请殿下放心!外臣返回王庭,必定将殿下的诚意与宏图大志,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禀报我大单于!定当竭尽全力,说服大单于与殿下结为生死同盟,共图大业!愿长生天保佑我们的友谊,如太行山般稳固,如黄河水般长流!”
“好!好!好!贤王快人快语,本王心甚慰之!” 晋王亦是放声大笑,与呼衍贺重重碰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剧烈晃动,“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干!”
两人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彼此眼中都闪烁着心照不宣的光芒,那是野心与贪婪交织的火焰。晋王随即一拍手,亭外等候的侍从抬上好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满是金光闪闪的金锭、璀璨夺目的珠宝、光滑绚丽的丝绸。呼衍贺来者不拒,心满意足地收下这份“程仪”,带着晋王的“厚礼”与那个足以震动草原的“承诺”,在晋王“殷切”的目送下,踏上了北归之路。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洛阳,却是另一番光景。
时值休沐之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连续多日的忙碌之后,陈彦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他早早吩咐下去,今日不带随从,只带着妻子苏幕婉、二弟陈松(十二岁)、三妹陈秀(十二岁)、四弟陈康(七岁),换上寻常富家子弟的衣衫,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出城前往南郊的洛水之滨踏青游玩,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三妹陈秀文静秀气,她安静地坐在大哥陈彦身边,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陈松则是非常活泼四处张望着“松儿,坐稳些,小心摔着。” 陈彦看着精力旺盛的二弟,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将他往回拉了拉,语气里带着长兄的关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马车行至洛水南岸一处风景秀丽的河湾停下。这里水势平缓,岸边绿草如茵,野花遍地,几株高大的垂柳垂下万条绿丝绦,正是踏青的好去处。
“松儿,慢点跑,看着点弟弟!” 陈彦扬声道。
“知道啦,大哥!” 陈松嘴里应着,脚步却不停,反而跑得更欢了,还不时回头逗弄跟在后面跌跌撞撞的小陈康,“康康,快来追我呀!追不上咯!”
小陈康追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却乐此不疲,咯咯直笑。
陈彦和苏幕婉相视一笑,找了棵柳树下平坦的草地,铺开带来的毡布。苏幕婉从食盒里拿出准备好的点心、果子。陈彦则负手而立,含笑看着弟弟妹妹们在春光下嬉戏。陈秀则采了一小捧五颜六色的野花,宝贝似的捧回来,递给苏幕婉:“嫂嫂,给你戴。”
这温馨的画面,让陈彦心中充满了宁静与满足。他希望家人永远能如此平安喜乐。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当他们的马车继续沿洛水向南,打算去更上游人少清静处走走时,陈彦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发现,官道两旁,开始出现三三两两、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面色蜡黄,眼神麻木,背着破旧的行李,步履蹒跚地向着洛阳方向艰难前行。越往前走,这样的人越多,渐渐汇成了一股灰暗的人流。这与沿途的春光美景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大哥,那些人……他们怎么了?为什么都背着大包袱?” 正在追逐蝴蝶的陈松也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那些难民,脸上没了之前的欢快。
陈彦心中一沉,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这绝非寻常的流民!他吩咐车夫放缓速度,命一名扮作仆役的亲随上前询问。
很快,亲随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侯爷,问清楚了!这些人,大多是从兖州、豫州东部一带逃难过来的!他们说,黄河下游决堤了! 淹了好几个郡县!田舍、村庄都被大水冲毁了,颗粒无收,很多人淹死了,活下来的没办法,只能一路逃荒,想来京城讨条活路!”
“黄河决堤?!” 陈彦脸色骤变,“何时的事?为何朝廷没有丝毫消息?!洛阳竟一无所知?!”
他立刻下车,亲自走到难民中间仔细询问。从那些惊魂未定、七嘴八舌的叙述中,他拼凑出了大概:约莫半月前,黄河下游因连续暴雨,水位暴涨,在濮阳、滑州一带冲毁了堤坝,洪水泛滥,波及数郡,灾情极其严重!地方官员或许试图隐瞒,或许讯息传递缓慢,以至于朝廷中枢至今尚未接到正式的急报!
如此重大的灾情,关乎无数百姓生死,地方官竟敢隐瞒不报?!朝廷竟被蒙在鼓里?!
“幕婉,你带松儿、秀儿、康儿立刻回府!” 陈彦当机立断,语气急促而严肃,脸上的温情已被凝重取代,“为夫要立刻进宫面圣!”
苏幕婉也知事态严重,看着丈夫严峻的神情,连忙点头:“夫君快去!小心行事!松儿、秀儿、康儿,快跟嫂嫂上车,我们回家。” 她招呼着还有些懵懂的孩子们。
陈松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紧张,不再玩闹,乖乖地跟着上车。陈秀紧紧拉着嫂嫂的手,小脸上带着一丝恐惧。陈康也被抱上了车。
陈彦甚至来不及换回朝服,立刻翻身上马,只带着几名亲随,快马加鞭,向着洛阳皇城疾驰而去!他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报皇帝!如此大灾,若不及时赈济,必将酿成更大的民变和社会动荡!那些试图隐瞒灾情的地方官员,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