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大营的辕门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铁色。陈墨站在医疗帐的门口,望着远处往来穿梭的亲兵,他们甲胄鲜明,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距离嬴政抵达楚地,还有不到三日。
“先生,药熬好了。”陈砚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走出来,少年人眼下的青黑比陈墨的还要浓重。这些日子,他不仅要照料陈墨的伤势,还要时刻留意项伯的安危——那位十三岁的楚公子被安置在秦军大营西侧的偏营,名为保护,实为软禁,周围的秦兵眼神里总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
陈墨接过药碗,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军医说他体内的硫磺毒虽已控制,但牵机引的旧伤被再度引发,往后每逢阴雨天,后颈的筋脉便会如针扎般疼。他仰头饮尽药汁,喉间的灼痛感让他想起百尸洼底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
“项公子那边有动静吗?”他问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铜钥匙。这几日他反复研究那片藏在钥匙里的薄竹简,终于在“吕村密道”的刻字旁,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嬴”字——这个字像根毒刺,扎得他心头不安。
“项公子昨天又被李信将军的人盘问了。”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他们逼问项将军是否留下了什么复国的密信,项公子一口咬定没有,被推搡了好几下。”
陈墨的眉头骤然拧紧。李信这是在故意找茬。自这位败军之将以“督战”之名进驻大营后,便处处针对与楚军有关的一切,仿佛要将自己兵败寿春的耻辱,全都倾泻在这些残存的楚人身上。
“王翦老将军知道吗?”
“王将军斥责了李信的人,可……”陈砚咬了咬唇,“李信说这是陛下的旨意,要彻查项燕的余党。王将军也不好硬拦。”
陈墨的心沉了下去。嬴政还未抵达,他的意志已如阴影般笼罩在大营上空。所谓“彻查余党”,不过是剪除楚地反抗力量的借口,项伯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大秦威严的挑战。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陈墨抬眼望去,只见王离骑着一匹黑马,正朝着医疗帐的方向疾驰而来,他身后跟着的亲兵个个神色凝重。
“陈先生!”王离翻身下马,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祖父让你立刻去中军大帐!”
“出了什么事?”陈墨心中一紧。
“吕不韦旧部的密信被截获了!”王离的声音压得极低,“里面提到……提到你父亲当年曾与项燕暗中往来,还说……说你们父子俩早就密谋要颠覆大秦!”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在陈墨头顶炸响。吕不韦与项燕有往来?这怎么可能!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更何况,以吕不韦当年权倾朝野的地位,根本没必要与一个楚国将领暗中勾结。
“是李信截获的?”陈墨迅速冷静下来,抓住了关键。
王离点了点头,脸色愈发难看:“李信说,这是从吕家村密道里搜出来的,还说要立刻将你拿下,等陛下来了亲自发落。祖父正据理力争,说此事疑点重重,可……”
“可李信拿的是‘证据’,祖父拿的是‘猜测’。”陈墨接过话头,心中一片冰凉。这又是一个圈套,一个比百尸洼的硫磺罐更阴毒的圈套——不仅要置他于死地,还要将吕不韦的旧部与楚国的反抗势力彻底捆绑,给嬴政一个彻底清洗异己的借口。
“走吧。”陈墨拍了拍陈砚的肩膀,示意他安心,“我去去就回。”
中军大帐内的气氛比陈墨想象的还要凝重。王翦端坐在主位,脸色铁青,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李信站在帐中央,手里拿着一卷竹简,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帐内的其他将领则神色各异,有担忧,有观望,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陈墨,你可知罪?”李信看到他进来,立刻厉声喝问,将手中的竹简扔到他面前,“这是从吕家村密道搜出的密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你父亲与项燕勾结的证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陈墨弯腰捡起竹简,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竹简上的字迹模仿吕不韦的笔迹模仿得极像,内容却触目惊心——不仅提到了吕不韦暗中资助楚军的粮草数量,甚至还写了“待楚地事毕,当共分天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落款的日期,正是吕不韦被罢相的前一年。
“这是伪造的。”陈墨的声音平静无波,将竹简放回案上,“吕不韦当年权倾朝野,若真想与项燕勾结,何必用如此拙劣的密信?更何况,信中提到的粮草数量,与当年楚国的实际库存对不上,这是最明显的破绽。”
“破绽?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李信冷笑,“除了这封密信,我们还在密道里找到了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扔给陈墨,“这是项燕的贴身玉佩,上面却刻着你们吕家的族徽,你又如何解释?”
陈墨接过玉佩,指尖拂过上面的纹路。这确实是项燕的玉佩,他在寿春时见过不止一次。但玉佩背面刻着的“吕”字,却刻痕新鲜,显然是后来添加上去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墨将玉佩放回案上,“李将军若真想定我的罪,不妨直接说,何必用这些伪造的证据?”
“你!”李信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涨得通红。
“够了!”王翦猛地一拍案几,帐内顿时鸦雀无声。老将军站起身,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陈墨身上,“陈先生,此事关系重大,在陛下来临之前,你暂且回医疗帐静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离开。”
这是变相的软禁。陈墨心中清楚,王翦这是在保护他——在嬴政到来之前,任何冲突都可能引发无法挽回的后果。
“遵令。”陈墨躬身行礼,转身走出中军大帐。
帐外的阳光有些刺眼,陈墨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飘扬的“王”字将旗。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李信手中的“证据”虽然拙劣,却精准地戳中了嬴政最敏感的神经——对吕不韦旧部的猜忌,对楚地反抗势力的痛恨。这两样加在一起,足以让嬴政失去理智。
回到医疗帐,陈砚立刻迎了上来,眼中满是担忧:“哥,没事吧?”
“没事。”陈墨笑了笑,试图安抚少年,“只是暂时不能随意走动而已。”他走到榻边坐下,从枕下摸出那枚铜钥匙,借着透过帐帘的微光仔细端详。薄竹简上的“嬴”字像个鬼魅的符号,让他不得不联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这一切,或许不只是吕不韦旧部或李信的阴谋,背后还有更强大的势力在推动,甚至可能……与嬴政有关。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接下来的两天,秦军大营表面上平静无波,暗地里却暗流涌动。李信的人频繁出入各个营帐,似乎在串联将领,准备在嬴政面前参陈墨一本。王翦则闭门不出,只是偶尔派人送来一些疗伤的药材,以示关照。
陈墨则利用这段时间,反复回忆吕不韦生前的言行,试图找到与项燕可能存在交集的蛛丝马迹。他想起父亲晚年常独自饮酒,望着楚地方向叹气,当时他以为是父亲在感慨自己的命运,如今想来,或许另有隐情。
“哥,你看谁来了?”陈砚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惊喜。
陈墨抬头望去,只见项伯在一个亲兵的“护送”下,走进了医疗帐。少年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楚服,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却依旧挺直着脊梁。
“陈先生。”项伯躬身行礼,眼中满是感激,“多谢你之前的照拂。”
“项公子不必多礼。”陈墨示意他坐下,“偏营的日子,不好过吧?”
项伯苦笑了一下:“还好。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听说,陛下要来楚地了?”
陈墨点了点头:“就在明日。”
项伯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随即被坚定取代:“陈先生,我知道自己的处境。若陛下要杀我,我绝不反抗,但求先生能保全楚地的百姓,不要让他们再遭屠戮。”
“项公子放心。”陈墨郑重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两人沉默了良久,帐内的气氛有些沉重。他们都知道,嬴政到来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可预测。
第二天清晨,秦军大营突然响起了密集的号角声。陈墨知道,嬴政到了。他走到医疗帐的门口,远远望去,只见一支庞大的仪仗队从远处的驰道上驶来,旌旗蔽日,甲胄如林,为首的那辆马车装饰奢华,四匹骏马拉乘,正是嬴政的御驾。
整个秦军大营都沸腾了,将领们纷纷涌向辕门迎接,士兵们则列队肃立,高呼万岁。
“陈先生,祖父让你也去迎接。”王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年轻的将军脸上带着复杂的情绪。
陈墨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跟着王离朝着辕门的方向走去。沿途的士兵和将领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有好奇,有警惕,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走到辕门附近,陈墨看到王翦率领一众将领跪在地上,迎接嬴政的到来。李信站在王翦身旁,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嬴政的御驾在辕门前停下,一个内侍掀开了车帘,嬴政从车上走了下来。这位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身玄色龙袍,腰间佩戴着象征皇权的玉玺,脸上带着惯有的威严,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跪在地上的众人。
“众卿平身。”嬴政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陛下!”众人齐声应道,纷纷站起身来。
嬴政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后落在了陈墨身上,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陈墨?”
“罪臣陈墨,参见陛下。”陈墨躬身行礼,没有下跪。
“大胆!见了陛下竟敢不跪!”李信立刻跳了出来,厉声呵斥。
嬴政抬手制止了李信,目光依旧停留在陈墨身上:“听说,你与项燕的余党勾结,还与吕不韦的旧部有所往来?”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事。”陈墨坦然道,“李将军手中的证据,都是伪造的,还请陛下明察。”
“哦?伪造的?”嬴政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吕不韦的旧部会出现在楚地?为何他们要帮助钟离昧的叛军?”
“臣不知。”陈墨道,“但臣可以肯定,这其中必有阴谋。吕不韦旧部的目的,绝非只是帮助楚军,恐怕还有更大的图谋。”
“更大的图谋?”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难道是想颠覆大秦?有你这个‘吕不韦之子’在,他们自然有恃无恐!”
陈墨的心沉到了谷底。嬴政显然已经先入为主,认定了他与吕不韦旧部勾结。
“陛下,臣对大秦的忠心,天地可鉴!”陈墨急切地辩解道,“灭韩破赵,臣身先士卒;击燕伐楚,臣殚精竭虑。若陛下仅因臣的身世而治臣之罪,臣不服!”
“不服?”嬴政怒喝一声,“你可知,就因为你,李信兵败寿春,损兵折将!就因为你,王翦迟迟不能平定楚地,耗费粮草无数!你还有脸说不服?”
陈墨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他知道,在盛怒的嬴政面前,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陛下,”王翦上前一步,躬身道,“陈墨虽有过失,但也并非全无功劳。楚地的战事复杂,还请陛下息怒,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嬴政冷哼一声,“朕看你是老糊涂了!被一个孺子蒙蔽了双眼!”他看向李信,“李将军,你说,该如何处置陈墨?”
李信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躬身道:“陛下,陈墨勾结叛军,意图谋反,罪证确凿,当斩立决,以儆效尤!”
“陛下!”王翦连忙道,“此事尚未查清,还请陛下三思!”
“三思?”嬴政的目光变得更加冰冷,“朕看,是该让某些人知道,谁才是大秦的主人了!”他看向陈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墨,你可知罪?”
陈墨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他抬起头,迎上嬴政的目光,眼神坚定:“臣无罪。”
“好一个无罪!”嬴政怒极反笑,“来人,将陈墨拿下,打入死牢,待查清所有事情,一并问斩!”
“陛下!”王翦还想再劝,却被嬴政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亲兵们立刻上前,将陈墨死死按住。陈墨没有反抗,只是深深地看了王翦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和遗憾。
“哥!”陈砚哭喊着想要冲上来,却被亲兵拦住了。
项伯站在人群中,看着陈墨被押走,眼中满是愤怒和无助,却只能紧紧攥着拳头,不敢作声。
陈墨被押向死牢,沿途的士兵和将领们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乌云密布,似乎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知道,自己被打入死牢,只是这场风暴的开始。嬴政的到来,不仅改变了楚地的战局,更可能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吕不韦旧部的阴谋,李信的野心,王翦的困境,项伯的安危……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了其中。
而他,只是这张网上,最先被牺牲的那只猎物。
但他没有绝望。他相信,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他更相信,那些渴望和平的人们,终究会战胜野心和仇恨。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天。
死牢的门“哐当”一声关上,将陈墨与外界隔绝开来。黑暗中,他摸索着坐下,指尖再次触碰到那枚铜钥匙。薄竹简上的“嬴”字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一个可怕的猜测渐渐成形——难道,吕不韦的死,也与嬴政有关?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所面对的,将是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冷酷、更可怕的对手。
死牢外,风声鹤唳。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风暴,正在悄然拉开序幕。而陈墨的命运,以及整个天下的命运,都悬在了这风雨飘摇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