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底芹芽欲吐青
寒冬的脚步悄然而至。几场凛冽的北风过后,京城便彻底被银装素裹覆盖。竹影轩的庭院里,那几竿翠竹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却依旧倔强地挺立着,偶尔有耐寒的麻雀落在枝头,抖落一蓬雪雾,发出叽叽喳喳的脆响。
屋外是天寒地冻,屋内却因烧着地龙,暖意融融。黛玉穿着一身家常的 蜜合色小袄,外罩一件 石青缂丝灰鼠比甲,领口袖边镶着一圈柔软的 风毛,衬得她一张小脸愈发莹白如玉。 她并未绾复杂的发髻,只将一头青丝用一根 简单的碧玉簪子松松挽在脑后,鬓边别了一朵用 淡绿色绸子扎成的、栩栩如生的梅花,在这满室暖意中,透出一股清冷的雅致。
她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炕桌上摊开的并非诗书,也不是账本,而是一张绘制精细的京郊地图。詹信垂手立在炕下,正低声禀报着。
“姑娘,按您的吩咐,小人已暗中查访清楚。西山脚下那片桑园,因主家经营不善,连年亏损,如今正有意出手。地方虽偏了些,但土质尚可,水源也便利。关键是……价格极为公道。”
黛玉纤细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标注着“西山桑园”的位置。 她沉吟片刻,问道:“可知主家为何急于出手?”
“听闻是主家独子染了赌瘾,欠下巨债,急需现银填补窟窿。”
黛玉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 眸中闪烁着冷静算计的光芒。 扩大桑园,是织坊长远发展的根基。自产丝线,不仅能摆脱对外购的依赖,更能从源头把控品质。这片桑园,无疑是个难得的机会。
“风险几何?”她抬起眼,看向詹信,目光锐利。
“风险……在于那赌徒儿子。恐其日后知晓桑园易主,再生事端。不过,小人已打点好中人和当地里正,交割文书会做得极为干净,且会言明是远方商人购置,与姑娘您绝无干系。”
“嗯。”黛玉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敲击着地图,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片刻后,她果断道:“买下来。但要快,要隐秘。所需银两,从我私账上支取,不必动用织坊的公款。”
“是!小人明白!”詹信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姑娘行事,愈发沉稳老练,思虑周详,且魄力惊人。
正事议定,詹信退下。黛玉却并未立刻收起地图,而是 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有些出神。 曾几何时,她还是那个连月钱被克扣都只能暗自垂泪的孤女,如今,却已能不动声色地谋划着购置田产。这其中的变化,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恍如隔世。
“姑娘,孙小姐来了。”紫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黛玉收回思绪,将地图卷起收好, 理了理衣襟,道:“请她进来吧。”
孙妙仪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晶晶的,透着兴奋。她解下斗篷,露出里面一身崭新的 “秋塘月色”缎子做的夹袄,那灰紫色的料子在室内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的残荷暗纹若隐若现,与她沉静的气质极为相衬。
“先生您看!”孙妙仪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几分炫耀地转了个圈,“母亲用您上回赠的料子给我做了这身衣裳,前几日去李尚书家赴宴,好几位夫人小姐都问是哪里得的料子呢!”
黛玉看着她青春洋溢的脸庞,眼中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她拉过孙妙仪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便将自己手边的 小手炉塞到她怀里,温声道:“这料子衬你。穿着可还暖和?”
“暖和极了!”孙妙仪捧着暖烘烘的手炉,笑容灿烂,“先生,您不知道,现在京里好些人家,都以能有一件‘竹影轩’的料子为荣呢!都说这料子不仅雅致,更难得的是有风骨!”
“风骨?”黛玉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一块布料,竟也能承载“风骨”了么?这世人的眼光,倒也有趣。
“是啊!”孙妙仪并未察觉黛玉的异样,依旧兴致勃勃,“连我父亲都说,林先生以一己之力,不依附权贵,不流于俗媚,织出的绸缎亦如其人,清奇脱俗,实乃女中君子!”
女中君子……黛玉心中微微一动,一股暖流悄然滑过心田,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这种认可,不同于北静王的青睐,也不同于贾母的疼爱,它更纯粹,更让她感到……踏实。
师徒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主要是孙妙仪在说,黛玉含笑听着。从孙妙仪口中,黛玉也零星听到些外界的消息:贾府似乎近来颇不太平,好像亏空甚大,连宫里元妃都省亲了;薛家的生意也遇到了麻烦;至于北静王府,倒是沉寂了许多,似乎王爷近来潜心佛法,少见外客……
这些消息,如同远处传来的模糊钟声,听得见,却已感觉不到那份切肤的关联。黛玉只是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不惊。 那些曾经的纠葛、恩怨、情愫,如今想来,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送走孙妙仪,已是黄昏。雪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将皑皑白雪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粉色。
黛玉信步走到院中。 积雪没过脚踝,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她走到那几丛被积雪覆盖的竹子前, 伸手,轻轻拂去竹叶上的积雪。 冰雪之下,竹叶依旧青翠逼人,透着顽强的生机。
她想起一句古话:“雪底芹芽欲吐青”。 意思是,被大雪覆盖的芹菜,根部其实正在孕育着新的嫩芽,只待冰雪消融,便会破土而出。
她如今的境况,不正是如此么? 外界的流言蜚语、潜在的威胁,如同这厚厚的积雪,将她与过往彻底隔绝、掩埋。但在这看似死寂的覆盖之下,她的织坊在稳步发展,她的田产在悄然扩张,她的内心在沉淀升华……新的生机,正在悄然孕育。
或许,真正的强大,并非要呼风唤雨,而是要拥有在冰雪中默默积蓄、等待破土的力量。
她抬起头,望向天际那最后一抹绚烂的晚霞。 寒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刺骨的凉意,但她心中却一片平静,甚至涌起一丝淡淡的、对未来的期盼。
转身回屋时,她注意到墙角一株老梅的枝头,已然冒出了几个米粒大小、饱满的红色花苞。 严冬虽酷烈,但春天,终究是无法阻挡的。
她微微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比甲,踏着积雪,缓步走回那间温暖的书房。 身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坚定地通向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