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纸成功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在咸阳乃至整个大秦的文人阶层中炸开了锅,其反响远比玻璃与羽绒更为剧烈与分化。
最初是惊疑与观望。但当第一批由将作监造纸署精心制作、质量远超墨衡等人试验品的“官纸”样本,连同陛下欲推广造纸、降低书籍成本的旨意传出后,那些并非出身显赫、苦于竹简昂贵绢帛难得的文官、寒门学子、乃至民间稍有学识的读书人,瞬间沸腾了!
“天降文祥!此乃圣人显灵,助我辈寒窗啊!”一位年迈的教书先生捧着那光滑平整、韧性十足的官纸样本,老泪纵横。他一生藏书不过寥寥数卷竹简,如今仿佛看到无数经典化为轻便书册,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景象。
“政令传递再无需车载斗量!陛下圣明!此真乃利国利民之千秋伟业!”中下层官吏们更是欢欣鼓舞,他们深受竹简公文沉重、抄录繁琐之苦。
甚至不少家境普通的世家旁支子弟,也暗自窃喜。谁不想拥有更多的书籍?谁不想更轻松地着书立说?
一时间,赞誉之声鹊起。咸阳城中的酒肆茶馆,文人们聚在一起,谈论的不再只是风花雪月或朝堂秘闻,更多了对于“纸”的惊叹与憧憬。有人已开始幻想用纸来书写诗词歌赋,必定比竹简更添风雅;有人则讨论着如何用纸来绘制更精细的地图或图纸。
清辉学堂更是成了欢乐的海洋。学生们兴奋地传看着用最初那批粗糙的“试验纸”写的《千字文》片段,虽然墨迹深浅不一,纸张也厚薄不均,但那种手握书页、轻盈阅读的感觉,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体验。墨衡和李昀几乎成了学堂里的英雄。
然而,在这片看似蓬勃的“文祥”之下,世家大族的核心圈层,已不仅仅是恐慌,而是感到了切肤之痛和决绝的反击意志。
“嬴稷这是要釜底抽薪!断我士族千年根基!”秘密的聚会中,充满咬牙切齿的低语。
“绝不可让其成势!一旦寒门贱子皆可轻易读书识字,皓首穷经者再无优势,礼法规矩何在?尊卑秩序何存?”
“必须反击!而且要快、要狠!”
他们的反击,不再局限于朝堂上的道德抨击,而是变得更加阴险和具有破坏性。
仿佛一夜之间,市井间开始流传各种关于纸的恐怖谣言。
“知道那纸用什么做的吗?听说用了亡人的裹尸布浸泡捣烂!晦气冲天!”
“非也非也!我听说是用了瘟病死的牛羊皮!用了会染恶疾!”
“造纸那污水毒得很,流到河里,整条河的水都不能喝了!下游好几个村子都怪病连连了!”
这些荒诞却极易引起底层民众恐慌的流言飞速传播,试图从根源上污名化纸张,激起民怨。
他们利用庞大的商业网络和地方影响力,暗中抬高楮树皮、麻等造纸原料的价格,或垄断收购,或散布“砍楮树会破坏风水”的迷信,阻挠原料供应。甚至派人暗中破坏官营的造纸工坊,虽然不敢像对水泥路那样明目张胆,但纵火焚烧晾晒中的纸浆、收买工匠在浆料中动手脚等小动作不断。
他们动用掌控的文化话语权,开始撰文,写在竹简或绢帛上抨击纸张“不登大雅之堂”、“保存不久,易蠹易碎”、“轻浮不能承载大道”,极力维护竹简的“正统”地位,试图在学术和审美层面将纸张打入另册。
一些世家更是直接对族中子弟和依附他们的文人下达严令,禁止使用纸张书写重要文书、典籍,违者严惩不贷。试图通过自上而下的抵制,让纸张即便生产出来,也无人敢用,最终沦为废品。
一时间,刚刚萌芽的造纸业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原料供应紧张,工坊事故频发,市井谣言四起,高端市场需求被强行抑制。造纸署的进展骤然放缓。
御书房内,嬴稷看着黑冰台密报的种种破坏手段,面色冰寒。他知道,这是世家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有些底线,不容触碰。
“父皇,”已被允许参与机要议事的大皇子嬴琮面露忧色,“谣言猛于虎,长此以往,恐纸未推广,民心先乱。且原料受阻,工坊举步维艰……”
嬴稷沉默片刻,眼中锐光一闪:“他们以为,如此便能扼杀此物吗?可笑。”
他随即下达一连串命令:
“一, 令太医署出面,公告天下,阐明造纸原料工艺,辟谣污秽致病之说。着长安令严查散布谣言者,重惩不贷!”
“二, 将作监开辟官营楮林,专供造纸之用。鼓励民间种植楮树,官府按价收购。”
“三, 命造纸署优先保证两样用途:其一,印制陛下最新修订的《秦律》条款,分发各郡县;其二,为清辉学堂及所有官立蒙学印制全套启蒙教材,免费发放!”
“四, 宫中一切非正式文书、账簿,率先改用纸张。令百官奏章,副本可用纸张誊写!”
你不是污名化吗?我就用最权威的机构来辟谣!
你不是断原料吗?我就自己种!
你不是抵制不用吗?我就用在律法和教育这两项国本之上!还要让官府和皇宫带头用!
尤其是最后一条,陛下和宫中率先使用,等于是用最高权威为纸张的“合法性”背书。
旨意传出,风波稍息,但暗地里的较量远未停止。纸张的推广之路,注定不会平坦。它已不仅仅是一种书写材料,更成了新旧力量激烈交锋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