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洛阳,牡丹开得正盛,然而坐落于城南的崔氏祖宅内,却弥漫着一股与这绚烂春色格格不入的沉郁之气。
花厅内,几位衣着华贵、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围坐,皆是关东一带颇有影响力的世家代表。主位上的,正是崔氏家主崔琰。他手中摩挲着一只价值连城的和田玉杯,杯中佳酿却一口未动,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诸公,如今的形势,想必都已看清了。”崔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灼,“纸张、印刷、书局、朝闻报……陛下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招招致命啊!”
下首一位王姓家主叹了口气,接口道:“何止是致命,简直是刨根!以往寒门子弟想读本书,难如登天。如今倒好,那粗糙劣质的官纸书,几个大钱就能买一册!长此以往,我辈诗书传家、学富五车的优势何在?”
“岂止是优势!”另一人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你们看看那《朝闻》报上说的!荐举‘明算’、‘明法’、‘明农’、‘明工’!这都是些什么?匠作之术,商贾之技,泥腿子的把式!这些东西也能登堂入室,与我等先贤经典并列?礼崩乐坏!简直是礼崩乐坏!”
“更可虑者,是这报纸直达乡野!”一位面色精明的李姓家主捻着胡须,眼中寒光闪烁,“以往政令出自中枢,如何解释,如何施行,主动权在我等地方。如今倒好,陛下直接将旨意印给那些愚夫愚妇看!他们识得几个字,就敢妄议朝政?我等日后还如何牧民?还如何……嗯?”
他未尽之意,在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信息垄断的被打破,直接动摇了他 们对地方的控制力和话语权。
“还有那羽绒服!”崔琰恨声道,“收集些贱如泥土的禽羽,稍作处理,便卖出高价,宫中甚至以此赏赐!我崔氏名下三处裘皮作坊,今冬生意锐减七成!那些积压的上好貂裘、狐裘,如今都快成了笑话!”
“工坊亦然。”王姓家主苦笑,“水泥、玻璃,皆由将作监官营,利润尽归陛下内帑和少府。我等着力经营的矿窑、琉璃坊,如今门可罗雀。更别提那新农具、新堆肥法推行,佃户们收成见涨,胆子也见涨,竟敢私下议论减租!”
损失是全方位且触目惊心的。文化上的优越感、政治上的话语权、经济上的巨大利益,都在这一系列新政的冲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他们仿佛看到一堵堵曾经坚不可摧的高墙,正在被那名为“实学”的洪流,冲击得摇摇欲坠。
“不能再等了!”崔琰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若再任由陛下如此施为,不出十年,我等士族,将再无立足之地!”
“然则……陛下手握雄兵,铁腕无情,更有那层出不穷的‘天书’奇技助阵,民心似亦有偏向……如之奈何?”有人面露怯意。
“硬抗自然不行。”崔琰冷笑,“但别忘了,这天下,终究不是陛下一个人就能运转的。郡县官员,十之七八仍出自我等门第或与之联姻。朝堂之上,清流言官,亦多有我辈喉舌。”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阴鸷:“他不是要信息通达吗?那我们就让这信息,‘通’得慢一些,‘达’得变些味。简报可以写,但怎么写,大有学问。灾情可以略扩大几分,民怨可以稍渲染几笔,新政的‘不便’之处,更要‘如实’上报……”
“妙啊!”李姓家主眼睛一亮,“还有那《朝闻》报,各地誊抄张贴,难免会有‘笔误’、‘遗漏’。甚至……可否仿制其格式,刊印些‘民间’版本,流传些……‘不同’的声音?”
“正是此理!”另一人抚掌,“此外,那些凭借新学冒头的寒门子弟,既无根基,便可拉拢、分化、甚至……构陷。让他们知道,即便陛下要用他们,这官场,也不是那么好待的!”
密室中的计议愈发低沉,也愈发狠戾。他们意识到,正面的对抗已难以奏效,必须采用更隐蔽、更阴柔的方式,从内部侵蚀、拖延、扭曲这场变革。他们要用百年世家积累下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对官僚系统的渗透力以及话语权的残余优势,打一场漫长的阻击战。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映照在这些世家家主们或阴郁、或焦灼、或狠厉的脸上。春风拂过庭前的牡丹,带来馥郁的香气,却丝毫吹不散这花厅内凝结的沉重与急切。
他们仿佛能听到,时代那滚滚向前的车轮声,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催促着他们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便将被无情地碾过,成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