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启蒙的第一天,学的就是“皇帝陛下万岁”、“大秦万年”的秦篆写法。
先生会严厉地纠正每一笔每一划,告诉他们,唯有如此书写,才是“正字”,才是“雅言”。那些结构匀称、笔画规整的秦篆,在他们的审美中,天然就是“优美”的、“规范”的,是文字该有的样子。
他们读的《秦文基础》、《算术启蒙》,上面是秦篆;学习的律法条文,是秦篆;甚至同学之间传递的小纸条,也用生涩的秦篆书写。
秦篆,是他们获取知识、认识世界、与他人交流的最主要,几乎是唯一的工具。
于是,当这些孩子在祖母的箱底,偶然翻出一块绣着旧国文字的帕子,或者在家祠的角落,发现一本用陌生文字记录的族谱时,他们的反应,不再是祖辈那般潜然泪下的文化乡愁,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甚至带着几分基于“新常识”的审视。
“阿爷,你看这个字,”一个孩子可能会指着帕子上的齐文字,天真地问先生,“它写得歪歪扭扭的,是不是写错了?跟我们先生教的不一样呢!”
或者,几个少年围着一块刻有燕国古字的残碑,会像研究一件出土文物般讨论:
“这字长得真怪,你看这一笔,像不像一把断了柄的戈?”
“我猜这可能是某种‘异体字’,先生说过,以前文字混乱,各地写法不同,后来陛下统一了文字,才定了标准。”
“嗯,定是如此的。还是我们现在学的字好看,整齐,好认。”
在这些年轻的心灵中,那些承载着祖辈无数情感与记忆的旧国文字,其神圣性与情感纽带已被无形中切断。
它们从“母文”跌落成了“异体字”,从文化身份的象征变成了需要考证的“古董”,从情感的归宿变成了知识的客体。文化的归属感,已然在日复一日的官学教育中,悄然锚定在了那套被称为“正字”的秦篆之上。
文化的统一,最艰难、也最彻底的,从来不是依靠强权将某种标准强加于人,
那只能得到表面的顺从和暗地的抵抗。真正的成功,在于让新的标准,成为下一代人心中毋庸置疑的 “常识” 。
秦昭襄王所做的,正是通过牢牢掌控教育这一塑造人心的最强大工具,系统性地、大规模地重塑了整个帝国年轻一代的“常识”体系。
他让秦篆不再是众多文字选项中的一个,而是成为了“文字”本身;让秦的文化价值观,不再是需要灌输的教条,而是成为了“道理”本身。
这就如同将青蛙放入温水中,缓慢加热。青蛙并不会因瞬间的刺激而激烈反抗,而是在不知不觉中,适应了新的水温,直到这水温成为它赖以生存的常态,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寒冷。
当一代人从蒙昧初开时,便将秦篆视为天经地义的书写方式,将秦律视为理所当然的行为准则,将秦的官制爵位视为唯一通行的上升阶梯时,
文化的统一便不再是一道需要强制执行的政令,而是一种内化于心的、自然而然的生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