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脚步声在极夜的雪地里漫延,像根细针慢慢扎进气象站的铁皮墙。
陆远把最后半块红烧肉的酱汁抹在馒头尖上,突然听见小桃“咚”地撞在操作台上。
“小桃?”他手里的馒头啪嗒掉在地上。
扎着马尾的姑娘正扶着抽油烟机支架,脸色白得像刚出锅的豆腐脑,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连睫毛都在抖。
陈博士举着医疗扫描仪冲过来,镜片上蒙着白雾:“她不是发烧!你们看这个——”他把屏幕转向众人,淡蓝色的脑波图正像被风吹乱的毛线团,“共情者的神经链接过载了!外面那个带头的......”
凌霜的剑鞘在桌面敲出轻响。
她早把陆远推到身后,玄铁剑柄上缠着的红绳被攥得发紧:“监控。”
陆远踮脚看过去。
雪地里,三十七个白点像被线串起来的棋子,最前面那个赤着脚,白衣下摆结着冰碴,手里拖着辆木车——车上堆的全是泛黄的古籍,《龙髓宴录》的烫金封面在雪光里刺得人眼疼。
“七日之内,无人能以素宴胜我,”那声音像碎冰撞在瓦罐上,“此地所有肉食之书,尽付一炬。”
陆远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想起仓库里那箱从旧书市场淘来的《随园食单》,想起上个月帮退休老教授修复的《山家清供》残页,想起昨夜还在给小桃念的《东京梦华录》里“王楼山洞梅花包子”的做法。
“他体内经络在倒流。”陆远突然开口,眼睛盯着监控里柳青阳的喉结——那地方像被无形的手攥着,每说一个字都要抽搐一下,“《灶脉残卷》说过‘绝欲成病’,这家伙不是疯,是把自己饿死了。”
“陆老板,”凌霜转身时带起一阵冷风,剑尖轻轻点在他围裙带子上,“清心斋在地下世界能排进前三,他们的人都打了神经抑制剂,普通菜香动摇不了。你若出手......”
“等于宣战整个清心斋?”陆远把围裙带子重新系紧,油渍在靛蓝色布料上洇出朵小花,“那又怎样?”他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刀背在掌心拍得啪啪响,“谁也别想在我家门口烧菜谱,更别想——”他突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让我眼睁睁看着有人把自己饿成病秧子。”
冰坪上的雪被扫出块空地,三张长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左桌堆着天山雪耳、竹荪王、黑松露,每样都裹着冰碴;右桌是陆远的宝贝书,《调鼎集》的书脊被翻得发毛;中间那张最寒酸,只有口生了铜绿的锅。
柳青阳的白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紧抿的薄唇:“今日比三局。一辨食材本源,二烹无腥至味,三定食道正统。”
陆远叼着牙签晃过来,玄铁锅往桌上一墩,“哐当”声惊得清心斋弟子们后退半步。
他把牙签往雪地里一扔:“我不懂什么食道,我就问一句——你妈最后吃的那顿饭,有没有热乎气?”
空气突然凝固。
柳青阳的瞳孔缩成针尖,手里的青瓷杯“咔嚓”裂开细纹,茶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雪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第一局辩食材,柳青阳引经据典:“松露生于腐木,本质是菌;雪耳长在朽枝,终为尘。荤腥之欲,不过是贪嗔痴的温床。”
陆远蹲在左桌前,指尖戳了戳竹荪的伞盖:“竹荪长在枯竹根上,可它吸收的是竹的精气。就像人吃米,米吃土,土吃落叶——”他抬头笑,“你说这算贪?还是算......”他突然把竹荪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算天地在请客?”
评委席传来抽气声。
清心斋大弟子捏着佛珠的手青筋暴起:“放肆!”
“第二局。”柳青阳打断他,广袖一振,雪魄莲心羹的瓷盅“叮”地落在桌上。
羹汤像块凝住的月光,莲子白得透光,“此羹以雪水养莲百日,去芯去膜,慢火煨足七七四十九时辰。入口无腥,无味,无念。”
陆远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玄铁锅底的“滋味即道”被烤得发红。
他从陶罐里舀出把米,在清水里涮了八下——这是老家煮粥的规矩,第八下要顺时针转三圈。
菌子是凌晨现采的,松乳菇带着松针香,牛肝菌切得比纸还薄。
“五行归真炖菜。”他把陶碗往柳青阳面前一推,汤面上浮着几粒米,黄得像晒透的小米,“米是响水村的,菌子是鹰嘴崖的,水是后山岩缝里接的。火呢......”他用汤勺敲了敲锅沿,“是我烧的。”
柳青阳冷笑,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第一口,他皱起眉:“粗劣。”
第二口,他的喉结动了动。
羹汤里的米香突然撞开什么,像小时候躲在灶台后,偷偷舔锅底的饭粒。
第三口,他猛地呛咳,汤勺“当啷”掉在桌上。
额角的汗把白巾浸透了,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有股热流顺着喉咙往下钻,撞开了他刻意封闭二十年的阳明经。
那是他十二岁时,给病重的母亲喂粥,被她攥着手说“再......再一口”的温度。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踉跄着站起来,广袖扫翻了莲心羹,瓷片扎进掌心都没察觉。
陆远靠在灶台边,手里转着汤勺:“我没对你做什么。是你自己二十年没听过的身体在喊救命——”他突然顿住,目光越过柳青阳的肩膀。
小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冰坪边缘,怀里抱着幅皱巴巴的涂鸦。
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共用一碗饭,旁边用蜡笔歪歪扭扭写着“哥哥等等我”。
柳青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想起八岁那年,妹妹举着半块烤红薯追他,摔在雪地里;想起母亲临终前,手心里还攥着没喂完的粥勺;想起自己跪在佛前发愿“断五荤,绝六欲”时,佛前的长明灯突然灭了。
“我不是不要吃......”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像被风吹裂的瓷笛,“我只是......从来没人等我......”
系统提示音在陆远耳边响起,像厨房定时器的“叮”。
他闭眼默许,玄铁锅里的汤突然泛起金光。
那缕光顺着柳青阳的筷子钻进去,像根温柔的针,慢慢挑开他经络里结了二十年的冰。
柳青阳的身体晃了晃。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升起来,顺着腿,顺着腰,顺着喉咙,最后撞进眼眶。
有滚烫的液体砸在雪地上,砸出个小坑——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哭,哭得喘不上气,哭得膝盖发软,最后“扑通”跪在雪地里,把那幅涂鸦紧紧贴在胸口。
陆远摸出根烟,刚要点火又想起凌霜不让,便叼在嘴角。
他看着柳青阳颤抖的背影,突然想起前晚系统提示的“滋味通脉”条件——需要对方被美食唤醒的,不只是味蕾,还有被遗忘的“等”和“被等”的温度。
风卷着雪粒扑过来,迷了陆远的眼。
他眯起眼往远处看,清心斋弟子们的白巾被吹得猎猎作响,像一片要被风吹散的云。
而柳青阳还在哭,哭得浑身发抖,哭得手指深深抠进雪地里,仿佛要从冰里挖出什么被埋了二十年的东西。
“陆老板。”凌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少见的犹豫,“他......”
“没事。”陆远把玄铁锅收进后厨,锅沿还留着余温,“他只是......”他转身笑,眼睛里闪着光,“终于听见自己肚子在叫了。”
柳青阳的哭声突然拔高,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原本僵硬的肩膀慢慢软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涂鸦边缘的皱痕。
远处,清心斋大弟子攥着竹筷的手松了又紧,最后重重垂下。
陆远擦了擦灶台,突然听见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他低头看,“滋味通脉”的图标正在闪烁,旁边飘着行小字:【目标情绪波动值突破临界点】。
他抬头时,正看见柳青阳的身体晃了晃,像根被风吹折的芦苇。
雪地上的影子突然缩成一团,然后——
“扑通。”
陆远的汤勺“当”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