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
集团总部最大的那间环形会议室里，空调冷气开得十足，却依然压抑不住某种无形的燥热。
椭圆形的会议桌光滑如镜，倒映着天花板一排排惨白的LEd灯管，也倒映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凝重、探究、事不关己、或是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味。
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每一个细微的挪动椅子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时针指向三点整。
比原定时间提前了一小时。
陈成坐在靠前的位置，面前摊着那份审计报告和他自己的笔记本，姿态放松，指尖的签字笔在指间灵活地转动着，像个小风车，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闲适。他对面，隔着宽大的桌面，本该坐着工程部副总宗炳耀的位置，空空如也。
后勤老钱弓着腰，小碎步挪到主持会议的常务副总身边，低声汇报了几句。常务副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对着环形麦克风道：“咳，各位，工程部宗总那边……临时遇到点技术性障碍，财务数据汇总系统出了点小状况，需要紧急处理一下，稍后就到。大家……稍安勿躁，喝点茶。”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议论声，像一群蜜蜂被关进了盒子。技术性障碍？数据系统出状况？这借口找得……也太“工程部”了点。
陈成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笔的动作没停。他放在桌面下方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一条预设好的加密信息瞬间发出。
同一时间，在地下数据中心某个布满服务器机柜、冷光灯管嗡嗡作响的隐秘角落。
诸成瘫在一张人体工学椅上，脚架在另一张椅子上，面前的六块曲面屏闪烁着瀑布般的数据流和密密麻麻的代码。他耳朵上挂着硕大的降噪耳机，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神锐利如鹰隼。
“滴滴！”他左手边一块屏幕上弹出一个加密提示框——陈成的指令到了。
“哈！来了！”诸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手指瞬间在机械键盘上化为一片残影，敲击声密集得如同暴雨打在铁皮屋顶。“技术性障碍？让胖哥的系统‘抽抽筋’，那叫技术性障碍？小爷我这是给他加个‘迪斯科特效’！”
屏幕上，代表着工程部核心财务数据处理服务器的一个节点图标，瞬间被诸成注入的几行伪装成“正常流量洪峰”的代码淹没，那个图标开始疯狂闪烁、颜色在红黄之间来回跳跃，像一颗失控的迪斯科灯球。
“搞定！”诸成满意地吹了个泡泡，“现在胖哥那边的屏幕，估计比广场舞大妈的手机屏幕还热闹！想拖时间？门儿都没有！”他抓起旁边的功能饮料灌了一大口，眼睛扫着其他屏幕上实时监控的通讯信号，“让曼殊姐那边再给秃加点‘料’……”
会议室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宗炳耀和他工程部的几位核心骨干，依旧不见踪影。常务副总的茶杯添了两次水，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就在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空气都快要凝固成块的时候——
“哐当！”
会议室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工程部副总宗炳耀像一头刚从桑拿房捞出来的熊，满头满脸油亮亮的汗珠，衬衫领口都湿透了，喘着粗气，带着一股热浪闯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几个经理，包括昨天送材料的李茂，个个脸色发白，神情狼狈，活像刚经历了一场地下管道抢险。
“抱歉！抱歉各位领导！”宗炳耀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额头瀑布般的汗，一边大声道歉，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变调，“系统！那个破系统！简直……简直着了魔了！数据乱跳！报表死活出不来！技术部的人搞了半天……”他喘着粗气，一屁股砸在自己的座位上，沉重的身躯让昂贵的真皮座椅发出一阵呻吟。
“好了好了，炳耀，来了就好。”常务副总摆摆手，语气带着安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系统问题，难免的。那我们开始吧？”
会议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前期几个部门的汇报，中规中矩，波澜不惊，会议室里只回荡着枯燥的ppt翻页声和数据朗读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正餐”还没端上来。
终于，轮到了审计部。
审计部的部长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他扶了扶眼镜，打开话筒，声音刻板得像在读教科书：“下面，由我代表审计部，汇报三季度集团重点项目专项审计的初步发现。主要问题集中在……”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脸色依旧潮红的宗炳耀，“……工程采购板块的成本异常波动。”
一张张制作精良、数据详尽的图表投射在巨大的环形屏幕上。红色的箭头如同警报灯，清晰地标示出几个关键设备采购合同预算与实际支付金额的刺眼差距。冰冷的数字，在惨白的屏幕光下，无声地控诉着。
宗炳耀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屏幕，额头上刚擦掉的汗珠又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手紧紧攥着面前的材料，指关节捏得发白。他身边的李茂等人，更是大气不敢出，眼神慌乱地在屏幕和宗炳耀的脸色之间游移。
“关于这部分预算执行偏差，”审计部长推了推眼镜，目光转向宗炳耀，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我们初步分析，可能存在供应商筛选机制执行不到位、市场价格波动评估失准以及……”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部分费用的归集路径存在疑问。请工程部予以澄清说明。”
瞬间，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聚焦在宗炳耀那张汗津津的胖脸上。
宗炳耀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像是被一口浓痰卡住。他抓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盖子猛灌了几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领带。放下瓶子，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混杂着懊恼和无辜的表情：“这个……哎呀！审计部的同事工作真是太细致了！这确实是我们工作的疏忽！深刻检讨！必须深刻检讨！”
他语速飞快，唾沫星子隐隐可见：“主要是！主要是三季度全球大宗原材料价格波动太剧烈了！国际航运成本也翻着跟头涨！我们也是措手不及啊！加上几个项目工期催得紧，为了保证进度，有些应急采购流程上……确实简化了一点，把关可能没那么严……但绝对！绝对是为了项目！为了集团利益！绝无私心！”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急切地扫向坐在斜对面的集团财务总监——一位以谨慎保守着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士。按照昨晚“演练”好的剧本，这个时候，财务总监应该站出来，用她权威的口吻，对“大宗原材料价格波动”和“国际航运成本”进行一番“客观”背书，帮工程部分摊火力。
然而，财务总监只是微微垂着眼，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笔记本，手里捏着一支笔，似乎正在上面认真记录着什么，对宗炳耀投来的求救目光毫无反应，仿佛压根没看见。
宗炳耀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颗心猛地往下一沉！
就在这时！
“叮咚！”
陈成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非常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亮起一条新消息提示。发件人赫然是柳曼殊。
屏幕上只有极其简短的一句话：
「秃鹰有新料，指向助理王伟，“鼹鼠”确认。已就位。」
陈成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零点一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看了一眼时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搁在桌面上、一直在悠闲转笔的右手，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在审计报告封面那个刺眼的“审计·机密”字样上，点了点。
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几乎在同一时刻！
“咔嚓！”
会议室里巨大的环形主屏幕陡然一黑！
紧接着，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惊呼声中，主屏幕瞬间又被点亮！
但不是刚才审计部的ppt！
屏幕上，赫然是一张放大了数倍的、极其清晰的银行流水截图！收款方账户名依旧是赵明达小舅子的拼音，而汇款来源方那串“Z.b. capital management”的英文字母缩写，被用醒目的红圈重重圈了出来！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空调的送风声都仿佛消失了！
无数道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屏幕上那串冰冷的字母缩写！所有人都知道，“Z.b”——正是宗炳耀名字拼音的首字母缩写！
宗炳耀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和油汗！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他指着屏幕，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离水的鱼，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怎么回事？！谁动的屏幕？！”常务副总又惊又怒，猛地拍案而起！
技术负责人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我立刻检查！可能是信号干扰……”
混乱中，陈成缓缓站起了身。
他没有理会惊慌失措的众人，也没有看已经彻底失态的宗炳耀。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财务总监——那位刚刚还在“专心记录”的女士，此刻已经抬起头，脸色同样苍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她飞快地与陈成对视了一眼，随即又迅速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陈成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弧度。
他没有质问，没有斥责，只是用一种带着恰到好处疑惑的、平静无波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咦？这银行的‘Z.b.’……和我们工程部宗总的‘Z.b.’……”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带着纯粹的“求知欲”，看向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的宗炳耀，语气轻松得像在请教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是巧合吗？”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一片冰封般的死寂。
只有宗炳耀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和他那双死死瞪着屏幕上那串致命缩写、因极度恐惧而瞪得几乎撕裂的眼眶，在无声地宣告着某个精心构筑的堡垒，正如同沙塔般，轰然垮塌。冰冷的空调风扫过，吹动桌面上那份崭新的审计报告封面，哗啦作响，像是在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