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温乐瑜是被炕梢的凉意冻醒的。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残留的温度顺着粗布褥子一点点散进空气里,她摸索着坐起来,看见窗纸上晕开的天光里浮着层薄薄的霜气——入秋了。
外屋传来劈柴的动静,沉闷的斧头声一下下砸在木头上,混着男人低哑的喘息。她披了件顾晏廷的军大衣,踩着鞋跟都快磨平的棉鞋挪到门口,就见顾晏廷光着膀子站在院心,古铜色的脊背在晨光里淌着汗珠,每抡一下斧头,肌肉的线条就像拉满的弓。
他听见响动回头,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进脖颈,在锁骨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醒了?”他把斧头往柴堆上一靠,顺手拿起搭在石碾上的毛巾擦汗,“锅里温着玉米粥,灶台上有你爱吃的糖包。”
温乐瑜的视线落在他后背——那里有道浅浅的疤,是上次替她挡落下的房梁木片时划的。书里说这道疤会在寒冬化脓,让他疼得直打滚,可现在她每天都用猪油给他抹,疤痕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顾大哥,”她小声说,“今天别去训练场了吧,天凉了。”
顾晏廷笑了笑,走过来把她裹进怀里,带着汗味的体温烫得她皮肤发颤。“傻丫头,”他下巴蹭着她发顶,“不练怎么护着你?”他从裤兜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线捆着的几页信纸,“昨天去公社邮局,看见有你的信。”
是沈听澜写的,字迹比以前潦草了些,大概是顾晏城总在旁边捣乱。纸页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举着斧头,一个拎着锄头,旁边写着:“乐瑜你看!顾晏城那混球终于学会松土了,就是总把种子撒歪!对了,你家顾大哥要是敢欺负你,就给我寄片梧桐叶,我让顾晏城扛着扁担去找他算账!”
温乐瑜捂着嘴笑,眼角却有点发热。穿了三个月,她们早就不是刚来时那个听见风声就发抖的样子了。沈听澜现在能单手拎起半桶水,顾晏城被她管得服服帖帖,上次跟隔壁村的无赖起冲突,还是沈听澜一脚把人踹进泥沟里的。
“笑啥呢?”顾晏廷凑过来看,手指点了点那个举斧头的小人,“这画的是我?”
“嗯,”温乐瑜把信纸叠好塞进兜里,“听澜说让你别欺负我。”
“我哪敢。”他捏了捏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快进屋吃饭,粥该凉了。”
灶房里飘着甜丝丝的味道,顾母坐在灶台边烧火,火光把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温乐瑜刚要打招呼,就见她把烧火棍往灶膛里一戳,火星子溅出来:“城里来的就是金贵,太阳都晒屁股了才起。”
顾晏廷把糖包往温乐瑜手里一塞,沉下脸:“娘,乐瑜昨夜咳嗽,我让她多睡会儿的。”
“咳嗽?我看是懒病犯了!”顾母“呸”了一声,“地里的萝卜该收了,人家听澜都能背半筐,就她,风一吹就倒!”
温乐瑜攥紧手里的糖包,指尖掐进面团里。书里写顾母会在萝卜窖里锁她三个时辰,就因为她没背够半筐萝卜。她正发慌,顾晏廷已经扛起墙角的扁担:“我去收,乐瑜在家劈柴就行。”
“你惯着她吧!”顾母气呼呼地摔门去了里屋。
温乐瑜看着顾晏廷的背影,突然想起刚穿来时,他也是这样挡在她身前,说“有我在”。那时他的军大衣上还沾着演习时的泥点,眼神却比灶台里的火还亮。
她咬咬牙,从柴堆里抽出根细柴,学着顾晏廷的样子抡起斧头——虽然斧头差点脱手砸到脚,虽然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但她不想再做那个只会躲在他身后的小可怜了。
中午顾晏廷回来时,看见院角堆着的一小堆劈得歪歪扭扭的柴,突然笑了。他把她揽进怀里,手掌覆在她发红的手背上:“逞能?”
“我也想帮你做点事。”她抬头看他,睫毛上还沾着点木屑,“听澜说,地里的萝卜缨子能腌咸菜。”
顾晏廷的眼神软得像化开的糖浆:“好,下午带你去拔萝卜,不拔够半筐不许回家。”
其实他早就跟生产队的会计打好招呼,温乐瑜的工分他替她挣,可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想看看她认真干活的样子。
地里的萝卜缨子绿油油的,沾着晨露。温乐瑜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萝卜从土里拔出来,指甲缝里塞满了泥。顾晏廷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帮她把拔断的缨子捡起来放进筐里。
“顾大哥,”她举着个比拳头还小的萝卜,“这个是不是太瘦了?”
“炖汤正好。”他接过来扔进筐里,“晚上给你做萝卜排骨汤。”
远处传来沈听澜的大嗓门:“乐瑜!你看我拔了多少!”她身后跟着的顾晏城扛着个比他人还高的筐,脸都憋红了,“沈听澜你个疯婆子!说了少装点!”
沈听澜踹了他一脚:“废物!这点都扛不动,晚上别想吃饭!”
温乐瑜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的样子,突然觉得书里的“早死结局”像个笑话。顾母早上虽然凶,中午却偷偷给她的粥里卧了个鸡蛋;顾晏城嘴上骂沈听澜疯婆子,却在她弯腰拔萝卜时,悄悄把尖锐的石头踢到一边。
傍晚收工,温乐瑜的筐里只有小半筐萝卜,顾晏廷却给她记了满筐的工分。回家的路上,他背着她走在田埂上,她的脸颊贴在他汗湿的后颈,能闻到阳光和泥土的味道。
“顾大哥,”她小声说,“书里说,我们都会死得很惨。”
顾晏廷脚步顿了顿,把她往上颠了颠:“书是书,咱是咱。”他侧过头,呼吸扫过她耳廓,“我在一天,就护你一天。”
月光爬上田埂,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温乐瑜攥着沈听澜给她的梧桐叶,叶梗上系着根红绳——那是她俩约定的信号,却从来没真正用过。
因为在这里,不用信号也知道,总会有人在身后护着你,总会有人跟你吵吵闹闹地走向明天。错嫁的乌龙像粒不小心落进泥土的种子,现在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苗,正迎着风,往天上长呢。